放下纸,陈俊卿又看向书册,书册涉及的范围很广,既有春秋纪事,也有传奇小本,例如唐诗三百首、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读物也位列其中。
随手抽出一本《柳氏传》,书册被翻看的已经有些旧了,书的空白处还写了注解,《柳氏传》写的是韩翊和柳氏那悲欢离合的故事,然注解的内容却比故事本身更吸引陈俊卿的目光。
写注解之人明确的表示出对柳氏的同情,却又不认同她认命的软弱,更是痛批那些任意夺人之妻的武将沙吒利和许俊的无耻。
独到的见解、辛辣的言辞,想来那写注之人一定是个颇有独立思想的人。陈俊卿放好书本,转身来到书桌前,磨了些墨,在一张白纸上写了起来,刚写完,门外响起敲门声:“陈兄,起了没?”是马公显的声音。
马公显见他穿戴齐整,笑着问到:“如何?休息的还好吗?”
“多谢马兄关心,睡的很好。”
“那就好,昨晚上你醉倒在桌子上,书楼是回不去了,所以就委屈你在这歇一晚了。你饿了吧,瑶环煮了粥,出去吃吧。”
陈俊卿关上房门,跟着马公显来到了前厅,外面的院子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大方桌也搬了进来,桌上热气腾腾的摆着一大盆粥,旁边是几小碟酱菜。
“耶律兄呢?还没起来?”陈俊卿问到。
“他?他昨晚上根本没醉。一早就没看见他。没想到这小子酒量居然那么好,这样子喝都喝不醉。”马公显一边说一边给陈俊卿盛了碗粥。
“马兄,刚才那是谁的房间?”
“你猜?”
陈俊卿略犹豫了下,“聂姑姑的?”马公显笑着摇摇头。瑶环的屋子,我还没进去过,那轮得到你呀!
猜错了?难道会是……
马公显一边喝着粥一边说:“怎么,看着不象是姑娘家的闺房,反倒是象书房吧?”
女子家闺房,怎么能让自己一个大男人住呢?这、这……
“别想太多,春蝉若介意的话也不会让你进去了。”
“马兄,你为何一定要住在这里,万卷楼不是有给先生住的地方么?”陈俊卿终究还忍不住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应求啊,你是不是觉得这男女本就授受不亲,我和明德两个大男人却偏要租住在两个女子的家中,这似乎不合世俗之礼,对么?”见陈俊卿傻傻地点了点头,马公显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应求,你觉得聂家姑侄俩是怎样的人?”马公显话锋急转,突兀地问到。
“呃……”
“别多想,只说你现在的想法。”
“坚忍!”
“哦?何解?”
“聂姑姑独自一人,抚养春蝉,本就不易,她还将春蝉教的懂事又能干,更难得的是春蝉小小年纪便会读书写字。方才那是她的闺房吧,我起初差点以为那是间书房。春蝉小小年纪,却颇有见解,实属难得。莫说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就是那些世家大族,能认得几个字的都不多,遑论是读书了!我实在想不出,到底聂姑姑以前是什么人?反正怎么看,她都不象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子,反而有点象……”
“象什么?”
“象……”陈俊卿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马公显喝着粥,笑的贼兮兮的,忽如醍醐灌顶般,他哼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早就和我想的一样,所以你才……”
“嘘!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口,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不过我绝无坏心,只是好奇罢了。”
“只是好奇?”陈俊卿摆明了不信他。
“呃,好、好吧,除了好奇,还有……”
“你喜欢聂姑姑吧?可她的腿……你不介意?”陈俊卿并非那迂腐之人,男女之情不是一点不懂,从马公显看瑶环的眼神中,陈俊卿早就猜到他的那点心思。
聂瑶环和聂春蝉,实在是太过特别。象聂家姑侄俩这样,既不像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农家女,又不同于那些见了陌生人就羞的连头都不敢抬的闺阁女,她们俩的身上有太多的与众不同,太多的矛盾,虽然她们尽量的让自己与周围普通的农家女看上去并无二样,可是,有些东西却不是布衣蓝衫可以遮挡的住的。
这一点,马公显已经看出来了,聪明如陈俊卿,又怎会看不出来。
喝完粥,马公显锁上门,和陈俊卿一起去了万卷楼。中午,瑶环和春蝉回到家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与姑姑一起吃完午饭后,春蝉便帮着姑姑一起做米粉。
把磨好的米浆,碾压成团,蒸半熟后,置于特制粉筒内,筒底呈圆锥体,钻有密密麻麻的细孔。然后压出缕缕浩白如银细丝般的米粉。
然后,撮成一把把约半尺见方状,放在后院的篦编席上晾晒,待至足干了,再用一根染红的麻丝把每把米粉拦腰一束即成。
忙活了一下午,才将那两桶米浆做完。看着后院篦编席上摊的满满的米粉,满足感油然升起。瑶环和春蝉两人也已累的腰酸背痛的,碾压这活很是费力,却是米粉做的好不好吃的一道关键的工序。
春蝉看了眼累得脸色有些发白的瑶环:“姑姑,以后这活就我来做就行了。”
“傻孩子,你一个人弄,等全弄好你胳膊不折了才怪!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别担心了。待会把昨晚上剩菜热一热,再煮些米饭,等马先生和耶律明德回来我们就吃饭。”
春蝉答应着,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后,就回自己屋里去了。屋子里,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屋子里一点也不象有陌生人进来过。走到桌前,支起窗户,一低头,看见一张纸被压在砚台下。
抽出来一看,是一首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以一曲《凤求凰》为媒结为夫妻的故事,春蝉早就读过了,可是司马相如在近知命之年时竟然罔顾当年的情谊,意欲纳妾,这让春蝉多多少少对这个自命风流的司马相如有些不齿。
卓文君以此《白头吟》点醒司马相如,做的很聪明,也很睿智,虽然司马相如后来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可在春蝉看来,即便如司马相如这样的男子,尚且三心二意,可见这世上男儿,专情之人只怕是没有的。
姑姑自幼教她识字念书,在春蝉十岁时,便可自行阅读书籍。聂瑶环并不刻意的要求她什么书该看,什么书不该看,却是自始至终的贯彻给她一个信念,那便是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世间女子本就孤弱,若连伴随一生的夫君还要与人分享,这样的夫君不如不要的好。那时的春蝉还小,似懂非懂的,但却牢牢记住了姑姑的眼泪。
纸上字体刚劲有力,应是昨夜酔宿于此的陈公子所写,可是他为什么要写这个?春蝉想了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春蝉从不愿为这种事情伤脑筋,把纸往砚台底下一塞,拿起几张裁剪好的纸,继续做起花笺来。
春蝉的花笺做的雅致好看,系上自己用红绳编的络子,拿到铺子里去寄卖,每个可以卖五个铜钱,除去给铺子的寄售钱,还可以赚三个铜钱。
纸张是马先生画画多下来的废纸的边角料,不用花钱买,这三个铜钱就成了春蝉的私房钱。
所以,春蝉有空时就会做上一些拿去卖。很快,春蝉就全情投入到花笺的制作中,陈俊卿的《白头吟》被胡乱地压在砚台下,渐渐地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