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府大宅中间耸立着一座宝塔,里面供奉着林家历代先祖灵位,也是历代家主闭关修行之处。
作为廉州府驻军最高长官,林云鹤为了修炼,这些年来家族和军中的事物都交予嫡子林乾跃处理,自己则在祖祠闭关苦修。
坊间传言林伯爵早已突破紫带羽林境,只差临门一脚便跨入更高层的纵横境;纵横者,为纵横四海之意,是武者里程碑式的一种蜕变……
宝塔的视野极佳,几乎能笼罩整个林府,一草一木皆在眼里;林云鹤此时没有修行,他站在宝塔十多搂的窗户边眺望着练武场上的甥舅俩。
岁月无情,才六十多岁的他已是白头皓首,但这并不影响他双眼精芒闪过时的凌厉。
他一手捏着颌下白须,脸上不时显露出一道赞赏的神情,清风从窗外拂过,洁白的衣袂飘起,仿如仙风道骨般出尘脱俗。
“多好的孩儿啊!能在跃儿手里走那么多招,是个好苗子。”看着林云鹤一副欣赏的神情,这令半跪在他身后的一个身影不满的哼了一声。
那身影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随即恶狠狠道:“他废了我最喜欢的小儿子,那是以后要继承我衣钵的传人,兄长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闻言,林云鹤半晌才沉吟道:“哦?那你家老大怎么办?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祖宗之法不可变。”
“哼!兄长莫要提那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从没把他当我的继承人,生他,只是一个错误,我所有的希望都在吾儿欣珉身上。”身影言语之中并无半点感情,只是微颤的身躯表明他正极度压制着怒火。
叹了口气,林云鹤抬手虚扶示意身影起来,说:“老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记恨着母亲当年给你安排的婚事?”
身影正是沙河帮的林香主,在林家排行老三,名唤林云雁,与林云鹤是同父异母兄弟,岁数却相差十多岁。
当年为了家族利益,林家老夫人给他安排了一桩政治婚姻。
林云雁对老夫人强塞给他的妻子并没有感情,例行公事般的生了个儿子后,借口外出修行增长阅历而离家出走,其中原因却是他早有所爱之人。
那是一个士族女子,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被老夫人横插一杠,从此,君为人夫,妾为路人,再无交集。
数年后,他抱回一个婴儿,清脆的啼哭惊动了林家所有人。看着来历不明的孩子,妻子惨笑一声吐血晕厥;长久的等待与坚守,换来的是撕心裂肺般的回报,不久,林云雁的妻子就在郁郁寡欢中病逝。
妻子的骤然病逝让妻族家里愤恨非常,从而断掉了与林家的政治联盟,让原本对林家有益的政治目的破产,损失巨大。
林家老夫人气的一病不起,她怒斥林云雁不顾家族利益,忤逆嫡母之命,请出了家法狠狠的打了他一顿,然后从嫡族中驱逐,降格到旁系支脉。
由于怨恨,林云雁妻族对那个士族女子展开报复,在一个夜晚将这名女子全家十几口人全数屠尽,那名女子不知所踪。
听闻爱人生死不明,丧失理智的林云雁持械杀上妻族家中,然而,妻族家人告诉他,那女子掌握在他们手里,还活着,若是他胡来就将她千刀万剐,若对嫡子林欣睿不好,也要将她千刀万剐。
这是妻族唯一能帮外甥做的事情了,虽然卑鄙,但用心良苦。
这个威胁终于惊醒了林云雁残存的理智,他从此将怨恨的对象发泄在嫡子身上,把所有的父爱和希望集中在幼子林欣珉那里。
林云雁深感孤立无援,陷入窘境的他渴望力量,渴望权势,这样就能摆脱家族的掌控。
风云变幻,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不久撒手归西,而家主林云鹤又不太理家事便任之由之,这让他摆脱了家族的掌控。
恰巧当时沙河帮从邻省流窜到廉州府发展,他便秘密投靠了沙河帮,凭借着地头蛇的优势以及高深的修为,十多年的时光里就做到了香主之位……
林云雁冷笑一声回应兄长:“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今天咱哥俩要解决的问题是那小子。”说完,他一指练武场上正在与舅舅拼斗的林靖宇。
林云鹤瞥了眼弟弟,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的外孙,你,不能动他。”
“哈啊!兄长莫非是嫌当年丢脸丢的还不够?”
闻言,林云鹤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然而林云雁毫无畏惧的目光迎了上来。良久,林云鹤再次转过身去远眺窗外的景色,练武场上已空无一人。
“这么多年来,我对芊芊只有与日俱增的亏欠感。如今,我不能再亏欠她的孩子了。”林云鹤一脸安详的说道。
林云雁冷笑着反讥:“一个寒门杂种的后裔你也这么看重?再说了,那小子毕竟是外人,我儿可是你的侄子。”
“哼!不识抬举。”林云鹤冷哼一声,一股气势从背后散发出来。
强大的压力感顿时施加在林云雁身上,这让他闷哼一声,身形顿时承受不住而双膝跪倒在地。
喘着粗气,林云雁强自笑道:“恭喜兄长,武道修为更上一层,小弟算是领教了纵横境的威力了。”
依旧背对着弟弟,林云鹤冷笑道:“我的外孙虽是寒门之子,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妾出的庶子,对了,你的小儿子是士族之女所生,他在我眼里和寒门子弟也没多大区别。”
士族是一种介乎于寒门与贵胄之间的一个等级,通常士族都是军队里的中低层军官或文士里的秀才、举人等。
强忍怒气,林云雁道:“是吗?在兄长眼里一个外人的分量比林氏子孙还要高,看来我要向长老会禀明,请大家为我这个可怜的庶子主持公道了。”
为了避免家族出现家主妄自尊大、刚愎自用之辈毁掉家族基业,贵胄家族里都会设立长老会对家主进行牵制,长老会在家族里的地位十分超然。
转过身来,林云鹤眯缝着双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冷笑道:“哦?撕破脸皮了?看来我这个家主在你眼里也没什么分量嘛!呵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云雁再傻也知道兄长真的动怒了,忙不迭的请罪:“小弟不敢,只是希望兄长给我一个公道罢了。”
“呵呵,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我该叫你声三弟呢?还是沙河帮的香主?”
“我……”
制止了林云雁的话语,林云鹤脸上的冷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怒容:“我多年不理家族事物,对你也是放任不管,可这不代表你能为所欲为。”
感受到额头和背后的冷汗,林云雁犹自嘴硬道:“兄长言重了,加入沙河帮只是因为生计所扰,并无甚勾当。”
林云鹤见他仍在狡辩,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踏文件丢在在他面前,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好好看吧,我的好弟弟。”
捡起一份文件捧到眼前,只见封面上写着《黑旗卫侦缉录》,林云雁翻了几页后冷汗如瀑,他咽着唾沫道:“这个我可以解释……”
‘啪!’手掌扇过脸庞,一道清晰可见的指印浮现在林云雁的脸上。
林云鹤收回手掌,冷哼道:“你在沙河帮做什么我不管,可是,鬼母蛛姬是怎么回事?这事差点就让府城里的那个穷酸议政使知道了。”
“你当世人是瞎子哑巴?当皇上的锦衣卫是吃素的吗?你是想把咱们林家两百多年基业毁于一旦?”
炽铭帝国文官由吏部任命,更确切的说,是通过科举考试后由皇帝陛下任命,所以又有‘命官’的称谓。文官从最基础的县级参政使开始,往上则是府城议政使,行省最高文职长官为布政使。
捂着滚烫的脸颊愣了会,林云雁登时惊恐的爬向兄长,双手揽住他大腿颤声道:“兄长救我,小弟是猪油蒙了心。”
林云鹤冷笑道:“说吧,鬼母蛛姬是怎么回事。我没时间听你婆婆妈妈的。”
低着头,林云雁眼里仇恨的目光大盛,但却不敢表露出来,嘶哑着将鬼母蛛姬的来历说了;
南域妖族又叫南蛮妖族,与北境、西域、东极三个妖族同出一系,都是曾经妖帝的诸侯臣子。
他们各自互不统属,也像人族一样互相倾轧内斗不休,但在每三百年一次的域境圣战时会联合起来同时向人族发难。
这倒不是他们有了团结意识,而是他们把两族圣战当作角逐妖帝之位的筹码,他们的理念是先消除外敌,然后再用其他方式决出新的妖帝。
由于四方妖族地处天下四方天险之地,位置易守难攻,并且利用这一优势掌握主动权,帝国处处防守疲于奔命却仍处处漏风,自破军贤王之后历代帝王均无法解决这一威胁。
狼蛛一族是南蛮妖族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一支,与大多数妖族一样,他们平时是以人形活动,只有战斗、繁衍后代时才会化成半人半蛛的本体模样。
也许是进化不够彻底,狼蛛一族多少还遗留些祖先的天性;比如在媾和后,雌性会把雄性吃掉,以补充营养和体力。
老话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公狼蛛媾和后往往很虚弱——这是所有雄性物种的通病。当公狼蛛累的手软脚软时,母狼蛛仍旧精力充沛,这种天生的优势贯通世上所有的雌性生物,
出于天性,母狼蛛会偷袭公狼蛛,然后将他吃掉补充体力和营养。即使她们不需要这样做也能很快恢复体力,可天性使然还是会把伴侣吃掉。
当然,不是每次偷袭都会成功,有些强壮的公狼蛛能在伴侣偷袭前就逃跑,但也仅限于逃跑了;试想让你跑个马拉松,然后再跟人打架,后果嘛……
千万年来,狼蛛一族总是阴盛阳衰,以致狼蛛一族的战士都以雌性居多,往往被其他种族的妖族取笑为:娘蛛,一字之差,相隔天涯。
直到某个因缘际会的雄性狼蛛发现了一本古籍……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敌人,只要付的起代价,而利益也能达到让人疯狂的地步时,敌人也会变为朋友。
世间充斥着许多秘密不为人所知,总之,狼蛛一族与沙河帮搭上了关系,至于怎么搭上的,以林云雁的级别还不配知道这种辛密。
于是,沙河帮负责搜罗人族女子,通过狼蛛一族提供的秘法将她们改变为半人半蛛的怪物,然后将它们秘密送到南蛮妖族领地,以供那些公蜘蛛在繁衍后代的同时还能保住小命。
毕竟这些由人炼化而来的鬼母蛛姬比起正牌的雌性狼蛛来说,简直就是小绵羊般的温顺,除了例行公事般的与母狼蛛生育嫡子外,绝大多数公狼蛛都只与鬼母蛛姬鬼混。没办法,家里‘母老虎’太凶悍,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
至于鱼埠街所发生的事情,林云雁坦言不管有没有林靖宇横插一杠,鱼埠街都将会在一场大火中烧个精光,但鱼埠街民兵的反应却大出其意外。
惨烈的械斗惊动了掌管一省之地的布政使大人,他严令廉州府议政使彻查此事,因为几十年前发生在南域血腥的‘土客大械斗’仍历历在目。
听完林云雁自述,林云鹤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生出厌恶之情;与妖族千年血仇使得每个廉州府人都极度憎恨妖族,两百多年来,林家都有先辈死于两族各种规模的战争,可谓是满门英烈。
林云鹤露出了家主少有的威严道:“勾结妖族等同叛国,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去干这事,但以你的本事是撑不起这场面的,你背后有人!”
稍微迟疑了会,对上林云鹤略带杀机的眼神,林云雁不由得一震;林云鹤作为黑旗军最高长官,多年沙场征伐的气势一旦外泄,以林云雁这种公子哥出身的家伙哪里受得了。
他苦笑着的回应:“兄长说的没错,帮里大小事情由长老会决议,我只是个执行者,表面看起来风光,其实只是个高级打手而已。长老会之上是分舵主,不过我从未见过,需要办事时都是长老会传达。”
林云鹤慢慢收敛了杀机,取笑道:“你混账半辈子,到头来才混到个高级打手,何苦呢?也罢,咱们都老了别整天打打杀杀的,该享点福了。”
“小辈们的事情由孩子们去处理,也当给你大儿子一个机会吧!欣珉那里我会找最好的医师给他治疗,但能恢复多少,就看老天的恩赐吧。”
“有言在先,收起你的小心思,敢暗中使坏,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那个士族女子我会给你妻族那里打个招呼,这个面子他们还是要卖给老夫的,这个交易公平吧?”
说完,林云鹤一副疲劳的神情浮现在脸上,而林云雁则颇为欣喜的看着兄长,看来他对那士族女子仍未改初衷。
眯缝着眼将林云雁的神情尽收眼底,林云鹤看着年近半百的弟弟仍像少年般激动,不由得摇了摇头。
“如此多谢兄长了!”林云雁激动的双手搓动着。
无力的睥了一眼弟弟,林云鹤疲惫的说:“不必谢我,你这个做爹的不管,难道我这做家主的大伯也不管?”
“你儿怎么说也是我林氏子孙,命他和靖宇这孩子多磨练磨练,说不定以后能成为族中一大助力也说不定。”
林云雁显然没听清兄长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有多年前的爱人,激动之下哪还管的这许多。
“我知道你爬到这个位置不易,我也不要求你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做些,还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霎时间,杀机又重新在林云鹤身上散发开。
正激动不已的林云雁被杀机惊醒,忙恭谨的询问:“请兄长明示。”
“若你日后所为威胁到家族生死存亡,我,必杀你。”
再次被杀机压的喘不过气的林云鹤浑身冰冷,他知道兄长说到必做到,不管真心假意,忙应承下来。
挥手示意弟弟退下,林云鹤躺在天鹅绒的靠椅上,若有所思的半眯着眼。等弟弟远去的脚步声消失时,他突然低声叫道:“出来吧,都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妇人般爱听闲话。”
只见宝塔窗外飘进一道人影,来者须发皆白却精神饱满,脚一沾地便横卧在地面上,犹自拿个小葫芦往嘴里灌着。
林云鹤佯怒道:“一把年纪了也没个正形,一副老叫花子模样的打扮,哪里像伯爵家的首席供奉官啊?”
供奉官是一种私家职位,多见于各个贵族门客里,属于护卫兼幕僚的一种人,身份地位非比寻常护卫。
摇晃着站起来,陈伯满面红光的嬉笑着:“嘻!老陈我以酒入道修炼了这‘醉八仙’,本来就是没个正形,这叫走心啊!大人。”
“少跟我这鬼扯,叫你做的事怎么样了?”林云鹤哭笑不得的问道。
说到正事,陈伯一本正经的站起来说道:“那天在巷子里的沙河帮众都已‘清理’干净,至于豢养鬼母蛛姬的地点已经查明,黑旗卫已经行动。”
自回林家后,陈伯将近期所发生的事情向林云鹤禀明,包括林靖宇是破军贤王血脉的传承也一并说了。
震惊之余,林云雁显示出了上位者的冷酷;他下令将当天在巷子里伏击林靖宇的沙河帮众全部灭口,几十条人命就此蒸发。
听到一切都在计划中,林云鹤言语肃杀的说:“老夫自十几年前闭关潜修后不理世事,有些人就按耐不住了。”
“两族圣战将近,我不希望跃儿在前方作战时,还有人拖后腿,我们人族,再也经不起太大的损失了。”
陈伯大惊道:“世事竟败坏到如此地步?”
疲惫的看了一眼陈伯,林云鹤苦笑道:“你以为呢?光凭老三那个废物哪能撑得起这场面?他背后的人十有八九是某个帝国高层大佬授意或默许的。”
“那你打算……”听到如此辛密,即使没心没肺如陈伯,也是震撼不已。
林云鹤庄严的向北拱手致礼道:“廉州府乃太祖皇帝恩赐予先祖的基业,我林家的宿命就是替天子守国门、牧万民,两百多年来无愧于皇恩。”
“如今贪狼星现即将祸乱天下,则破军星必然出世涤荡世间。天佑我人族,宇儿身负破军贤王血脉,这是世道的轮回。”
“乱世一起势必血流成河,我老了,孩子们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由我为他们铺好道路,这沾满鲜血的恶名就由我来背吧!”
一番言语之中竟含杀伐气息,但林云鹤却表现出:英雄迟暮,不得不听天命的叹息。陈伯双瞳之中隐约含有水雾,惊诧喊道:“主公……”
林云鹤苦笑的望着窗外,正值白昼的天际挂着一颗闪耀的贪狼星,不远处的破军星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