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后人,命中有脉。脉起魂落,再续前缘。
楠楠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回到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到处是血,四处是散落的残肢。她从祠堂牌位下面爬出来,倒在她身边的是昆弟和阿爹的尸体。
暴军还未来得及处理尸体,已被满院尸块恶心得夺门而出,呕吐声一片。
杀红了眼只管杀得痛快,冷静下来饱受良心的折磨。
数千精兵,纪氏满门。深仇血海。
她顾不上他人,慌忙开启祠堂地底暗室,将昆弟和阿爹的尸体尽数丢下去,将自己连同尸体关在暗室中。
昆弟尸身完好,只因他死在暴乱之前,唯一的伤在头上,被阿爹用烛台打的。他满脸是血,血迹已经干硬,头上的洞却还在往外潺潺的冒着血,很快流了一地。
原来死人也会流血。
那年纪易安十七岁,她守着两具破败的尸体,一滴眼泪也没有。也许是麻木了,也许已经极度恐惧,她最终晕了过去。
晕倒之后再醒来,纪易安想了很多。她打了水将昆弟头上的血迹小心擦去,在梳妆桌上翻来针线,将纪昆头顶的缝补起来。可她的针只能缝合肉皮,却如何也堵不上那些裂缝。
沾了血的脑浆从那些裂缝流出来,弄得她满手都是。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血液在急速降温。
脸上带着笑,纪易安轻抚眼前少年已无血色的脸庞,靠在他僵硬的胸口上。
“昆弟,再抚一曲可好?”
“昆弟,此次阿姊与你合奏。”
“昆弟,我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死得这么难看......”
将纪昆收拾妥当,她起身将阿爹的尸块一一缝起来,塞进那副铠甲中。
手轻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至此,纪氏只余两人。
“那块貔貅......”邵栗面无血色,已经无力承受更多。
徐唯揽着她的肩,企图给予她安慰,自己却在发抖。好在邵栗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害怕淹没在邵栗的恐惧中。
世界观不复存在,她身边的人遭此变故,她却始终不知,心安理得过了五年。邵且是怎么过的这五年?整日担惊受怕还是懊悔自责?
“那块貔貅,是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纪易安解释道:“纪氏后人接触到这块貔貅,有很大的几率回想起当年的一切。”
楠楠笑道:‘比如你。“
邵栗微怔,她从小做的那些梦,都是因为自小把玩那块貔貅?
”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们这些?“楠楠离开莫月白的怀抱,他终于摸出烟来,快意的吸上几口,烟圈吐出,缓缓开口。
”我说过了,有人想杀我,我想活。“小小的身影站在众人中间,却如同鬼神,每一句话都让人为之一惊。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纪闲云问。
楠楠笑了笑:“和你们谈话有趣得多。别再找制作活死人的钥匙了,退回去吧。”
“理由呢?”莫月白再次发问。
楠楠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因为......根本没有钥匙。“
”活死人成功与否,全靠运气。“
众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脸上写着真的假的,嘴里同样在问。
徐唯望向楠楠的侧脸,舌头轻轻摩擦着舌底那颗珠子,默不作声。
无人注意到他,他被尸蚕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像小燕那样失去理智,变成四脚蜘蛛般的怪物。
这颗珠子,一定有问题。
”你们已经看到实验室了,如果真有保证成功的钥匙,我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成那样?“她补充说:“数据你们已经拿在手中,尽管去试,我可以保证,你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自信浮现在楠楠的脸上,纪闲云望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目光渐沉。
福尔摩斯以演绎法完美推理出每一个人的身份,若他遇到楠楠,恐怕要摘掉神探的帽子了。一个孩子以成人的口吻说话,显露出成人才有的神情,实在有悖常理。
可福尔摩斯还说过:除去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当一件关键**物无法与其他事物联系起来,那它一定有别的解释方法。
楠楠期望他们放弃寻找钥匙,有什么理由?
“邵且想用这把钥匙杀死你?”莫月白嘴上问着,心里已经下了定论,“他想唤醒真正的楠楠,将你压制在记忆深层。”
楠楠望向邵栗,见她神情有些呆滞,心里不大是滋味。
人心靠肉长,重生的五年里,满打满算,她有三年与邵栗共处。这个不大精明的小姑与她相依为命,嘘寒问暖,要说没有一丝感情,连自己都骗不过。
可是,你看呀,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掉了包,满心的疼爱付错了人,她只管质问、难过,何曾想到问一句,这五年,你有没有委屈?
人心到底凉薄,她这双沾满鲜血的手,还知道拂去她的泪花。一朝网破,怒向为敌,到头来,情深的竟然只有她一个。
“她活不过来了。”楠楠道:“她太小了,没有任何记忆,杀了我,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她回答莫月白,却是说给邵栗听。
“别白费力气了......”
她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却被纪闲云捕捉到。他说不清楠楠为什么会失落,可是有一句话他很想问她。
“你想以谁的身份活?楠楠?还是纪易安?”
心意被纪闲云轻而易举拆穿,楠楠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她反问:“你选哪个?两个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一个无德便是才,待字闺中,出嫁从夫;一个是蜜糖,世界各地任她去,天高海阔任她游,她的父母很厉害,外公外婆很厉害,祖父祖母更厉害。你选哪个?”
纪闲云被她的话噎住,顿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你......想当楠楠?”
楠楠笑得有些无力,“不可以吗?”
前世腥风血雨,祸国殃民,今时想过温暖如花开的日子,是她贪心了吗?
“金礼欣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纪闲云又问。
“不知道。她那么骄傲的人,会被击溃的。”
纪闲云拍拍胸口,“那就好......”
楠楠望着他终于稍稍舒展的眉头,忽然道:“你和昆弟很像。”
纪闲云心下大惊,忙一把拉过她,嘴里大声说着:“你说什么?哦!我听错了,你没说话。可能是那些尸体玩水吧。”
一边狠狠瞪了楠楠一眼,小心翼翼的望向邵栗。好在邵栗思绪不知神游到了何处,早已脱离了他们的对话,没有任何反应。
若是被邵栗猜出他也是将军后人那还得了?楠楠的事已经将她打击至此,再告诉她邵且与金礼欣是表兄妹,她会疯的吧?
楠楠嘴被纪闲云捂着,紧紧箍在怀中,她抬头望着纪闲云的下巴,忽然笑了,笑得很甜,她低低喊了一声:“小舅舅。”
可惜纪闲云没有听见。
“你们还是回去吧,”坐在一旁的纪易安冷眼瞧着这场闹剧,目光在楠楠身上流转,道:“他快来了。”
又说,“我不会再帮你们。”
他......众人心里明白,必定是假扮成海马爹爹的纪昆。
楠楠冲纪易安笑了笑,冷声道:“你没得选择。从你同意为我发言的那一刻起,你就承认了你听命于我。”
纪易安站起身来,拍拍裙上的灰,转身便往水面去,“那得看你的本事。”
纪易安脸上带着笑,衣袖里还藏着那块貔貅。她从另一侧衣袖里拿出半截短笛,红色的穗子落入众人眼中。
看见短笛的一刹那,楠楠眼中凶光尽显,纪易安一脚踩上水面,出人意料的落了下去。
尸蚕不再在她的脚底聚集,落入水中的瞬间水底的尸体快速游动,纷纷抓住纪易安的脚踝。
众人只来得及看见飘在水面的裙摆,纪易安霎时消失在眼中。
突然的变故将所有人惊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聚拢,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楠楠挣脱纪闲云的怀抱,几步走到水边,伸手接下水里死尸递来的短笛和貔貅,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暗道一声:“自不量力。”
纪易安被死尸拖拽着往水底去,涌上来的死尸疯狂撕扯她的衣服和四肢,将她死死按在水里,抽走她衣袖中的短笛和貔貅。
温泉水清澈见底,热气却蒸腾着模糊了她的眼睛,她隐约中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水边,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楠楠暗算她。
她满腔怒火,手握成拳,在充满阻力的水中直接打穿尸体腹部,拳头舒展,将肠肚尽数拉出。尸油在温水中融化,尸蚕尽数落出,手下那具死尸霎时失去行动能力,开始脱水。
她抬头望见岸边的人将短笛擦了擦,放到了嘴边,恐惧瞬间爬上她的脸。
不行!不能吹!必须阻止她!
纪易安用同样的招数打散按压着她的死尸,脚下踩水,猛的朝着楠楠的方向窜去。眼见着就要上岸,笛声却先一步透过水面传进耳中。
短笛还是被吹响了。
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她的脚踝,寒凉的温度在温热的水中显得更加冻人。她被猛力向下拉,破损的裙摆向上浮动,遮住了她的双眼。
费了好些力气,她终于将在水中胡乱舞动的裙摆拉开,却来不及躲避那两根朝着面部而来的手指。
耳边似乎传来了噗哧一声,她的眼前已经漆黑一片。
两根冰冷的手指插在她的眼窝里,轻轻转动着,一下挖出了她那两颗畸形的眼球。
瞳孔快速转动,而后开始褪色,眼白在几秒内褪变成绿色,开始慢慢蠕动,最终蜕变成一条蠕动的绿虫。
纪易安内心大怒,她胡乱伸出手,拉住挖去她眼珠的死尸,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在死尸的挣扎下撕下他的一层皮。尸油潺潺冒出来,水里污浊不堪,水面油光一片。
她将身旁的几具死尸撕成碎片,踩着他们的尸块一条跳出水面,四脚蜘蛛般匍匐在洞壁上,满面青筋,两个眼窝里往下滴落白色的膏状物。她不顾形象的大吼:“纪易安!”
“贱-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别被她骗了!她才是始作俑者!”
“勾-引亲-弟,生下孽种的贱-人!你知道纪昆为什么恨你吗?是你杀了他!”
笛声停了,楠楠饶有兴致的看着贴在石壁上的怪物,稚嫩的脸庞带着玩味的笑意,“我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身后的人已经全部清醒,手中武器紧握,提防着纪易安,更提防着那个小小的背对他们的身影。
纪闲云听着纪易安的疯言疯语,心里却是猛地一惊。生下孽种?幻境里纪易安说的孩子,是孽种?
“你!是不是很喜欢你姐姐?”纪易安疯狂的笑着,她没有点名道姓,几人的脸上却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纪闲云的脸色霎时白得彻底。
“还有你!你哥哥是不是对你很宠爱?甚至连娶的娘子都......”
“够了!”邵栗大喊,“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纪易安笑得癫狂,笑声落下,她恶狠狠道:“不想知道原因吗?你们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这是命!躲不过的!不是你们,便是你们的后代,你们一定会遭此一劫,这是她的报复!她的野心!她的......”
笛声再次响起,纪易安霎时住了嘴,并且永远住了嘴。
袭击她的不是死尸,而是怪物,绿眼长毛怪物。
她的腹部被怪物猛力的一击直接击穿,她缓缓低头望向自己腹部的大洞,仿佛自己还看得见一般,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何其无辜,自小被人灌喂尸蚕,喂养在地底棺材中,为的就是保存自己的身体,等待先祖在她的身体上醒来。
等了几百年,终于醒了,却是被另一个纪易安一击致命的结局。
她暗暗想着,她果然只是一个容器而已。
她忽然不想当容器了,可惜她的身体在快速的干瘪下去,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自己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满脑子只有纪易安,仿若一颗占满大脑的毒瘤。
“你们,是在欢迎我吗?特地演了这样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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