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不刺骨，却意外的寒凉。
徐唯脑中顿了几秒，嘴里呛了水，才恍然惊觉原来凉的不是水，而是突然感到恐惧的心。
他正在往下坠，脑中几乎同时想起了那些死尸蜂拥上来，将纪易安撕碎的场景。拽着他的胳膊的，会不会也是死尸？
他略略扭头望了一眼，入眼的却是莫月白的脸。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落入了水中！
眼前游荡在水中的绿色尸蚕，散发着淡淡绿光，点亮了水底世界。
脚下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倒在水底的，全是死尸，他们从岸上望，根本瞧不出水底死尸数量竟然如此庞大。所有人内心一惊，贺珏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因惊异而张嘴，最终落得个溺水而死的结局。
只有三人面色沉着冷静，并死命拽着他们朝着水底尸堆中去。
莫月白、楠楠和邵栗。
水里不断冒出气泡，莫月白定了定心神，松开了拽着徐唯手臂的手。
他招招手，示意所有人跟在他后面。眼前是泡得皮肤起褶的尸体，他脚下踩着水，立在水中，手电照在水底，两眼快速在那些尸体上寻找着什么。
没有氧气装备，他们在水里一分钟也待不了，他必须快速找到出口，才能得以逃脱。
可是水底铺满了尸体，他要如何才能找到那个洞口？
询问的目光望向楠楠，见她的目光紧盯着水底尸体重叠的某一处，也许有什么东西被掩盖在下面。他甚至来不及前去查看，重物落水的声响砸入耳中，荡起的水浪擦过他的身体，几人随着水浪在水中摇晃。
阿困入水了，海马爹爹察觉他们入水的目的，哪儿能让他们轻易逃出去。可他始终不现身，阿困是他的枪，也是他的靶子。
说起枪......穆骁倒是背了枪来，可惜一次也没有用上，反倒进了水了。他几下将背上的枪卸下，扔在水底，听见那声响声，先一步朝着水底窜去。
他确信，莫月白将他们拉入水中，尸蚕不再在脚底聚集，必然因为莫月白和楠楠有了出去的法子，这个法子就藏在水里面。
不得不说，求生欲让他聪明了一回。莫月白掌心的四个字，写的是：水底白洞。
白洞。
一个几乎消失在他们视野中的词。
黑洞是通向古寨的死亡之路，白洞则是他们的求生之所。
可是白洞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穆骁脑中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即被冲散在温泉水里。
阿困猛然发起了攻击。他瘦小的身躯宛若一条游鱼，飘荡的长发似水里的水草，两颗绿色大眼照亮他的脸，将脸上那道长长的红色裂痕显露在众人面前，他像一只白鲨，朝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穆骁还来不及反应，只见方才落水之物一下蹿到面前，肚子忽然遭受重力击打，腹部吃痛，他条件反射的想要呼出声，嘴微微张开，立即被水灌满。
口腔、鼻腔，甚至耳朵也被水填得满满当当，他望着四处游走的绿虫，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世界静得仿若只剩他一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涣散，大口大口的温水还在往嘴里灌进去，他知道他喝不下了，两眼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一点亮光，十几秒而已，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其余人见状想要游向穆骁，将他捞起来，刚刚俯身，却见莫月白指了指水面，自己扎向穆骁。
憋气几十秒，非人人都能做到。贺珏早已憋不住，两腿一蹬，第一个冒出水面。
阿困与穆骁对撞，一下弹跳开，稳稳立在水中，离他们不过七八米远的距离。
贺珏四下看去，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什么也见不着，他喘着粗气，一步也不敢游动，脑中再次想着，要是提前写好了遗书，现下再狼狈也不会如此害怕和慌乱。
他这辈子，也就那么两个念想，临到了连句暖心的话也说不上，奔波这么些年，不大值当。听楚羽的意思，李八琦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也不知她有没有怨怼过，不知道李木槿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耳边传来出水的声音，他的周围冒出了几个脑袋，喘气声起此彼伏，拨动水的声音也越发明显。
贺珏环顾一些，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完了，莫月白和穆骁没有上来，楠楠也没有。
邵栗不知自己到底何时松开了楠楠的手，或许是阿困砸入水中的时候，或许是穆骁遭到攻击的时候，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两手空空，楠楠不知去向。
她心里很慌，猛吸两口气，再次扎入水中，除了见到游向穆骁的莫月白，完全没有楠楠的身影。
楠楠去哪儿了？
她尚在水中，口鼻不断冒出气泡，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不能喊，只能不断游动，水里因洞内环境黑暗，能见度不高，被尸蚕照亮的地方大多能看见，可现下尸蚕被四处冲散开，能见范围变得越加的窄。
他们不知道海马爹爹身处何方，危险也就更多一分。
纪闲云将气喘匀，脑袋有些发懵。不是他憋不了气，实在是事出突然，脚下尸蚕瞬间散开，猝不及防掉入水中，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手中始终死死抓着楚羽的手，待到脑中清醒了，他才叹了口气，问身旁的楚羽道：“莫月白和楠楠在搞什么鬼，嫌处境不够艰难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再次出声：“你还没好？”
扭过头却望见一双空洞洞的眼窝，两条绿色虫子在眼窝里蠕动，他心里一惊，手上捏了捏那只紧握的手。
没有肉感，像是一滩稀泥，一捏一个窝。
“卧槽！”他一把推开那具死尸，心里惊了又惊。他什么时候牵了一具死尸上来，楚羽呢？
目光四下探去，只见几颗脑袋在水面浮浮沉沉，却辨不清哪一颗是楚羽。他朝着那几颗脑袋游去，目光触及来时的路，却忽然停了下来。
那里坐着一个人，他们进入温泉的那条狭窄小道上，坐着一个人。
谁？海马爹爹？
纪闲云满脸惊异，莫月白知道海马爹爹堵住了来时的路？所有出路皆已被堵，所以他选择进入水中？
难道水中......还有路？
疑惑的目光望向水面，他忽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里面的怪物也太多了一些，莫月白就算一个。
还在想着，却听见楚羽的声音在喊：“帮忙！小白哥他们还在水下！”
等他回过神来，水面已经只剩他一个。他怔怔的抬头望向那个身影，耳边听见了烟杆敲击地面的声音。他一动也动不了，就那么怔怔的望着那个身影。
他看不清，可他知道海马爹爹在对他笑。
“纪昆，”他突然出声问道：“你是不是爱慕纪易安？不是姐弟间的爱慕，而是想与她共结连理。你......是不是？”
海马爹爹不答，只有笑声渐起。纪闲云懂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变态，一切皆有根源。
莫月白追随着穆骁下坠的身体，脑中越发难受，仿若千万只蚂蚁啃食着他的大脑，磨蚀着他的心智。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淹死在水中了。他忽然很想抽支烟来缓解痛楚，可他在水中，那些烟早已湿透了吧？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穆骁的身体，却始终差那么一点距离。他快撑不住了，大脑缺氧加剧他的痛楚，偶尔呛入一大口水，激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明明说着不顾及他人生死，才能保证最多的人存活，可连他自己都没能做到。
如果放弃穆骁，他能保存最多的体力，大口吸着氧气，以现下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状态迎战阿困，他最终朝着穆骁伸出了手。这个讨人厌的穆骁，果然从始至终都让人讨厌，从针对楚羽开始，到不吭一声的被阿困击落，没一件事让人顺心。
可是......莫月白始终与穆骁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手如何也抓不到他。脑中仅有的清明让他察觉不妥，似乎有股吸力将穆骁快速往水下吸去。
吸力？
莫月白心里大喜，水底有漩涡！
他加快动作，拼命往下游，却忽然被人拉住，将他往上拽，眼前同时出现了楚羽和徐唯的身影，两人游到更深处，带上穆骁奔往水面。而拉着他往上的，是贺珏。
纪闲云问完那话，身后已有人影探出头来，谁也没有听见他同海马爹爹说了什么。
“纪闲云，”楚羽叫他：“过来搭把手。”
他过去了，望见面露死色的穆骁，和因缺氧面色煞白的莫月白。
莫月白喘了几口气，眼神落在楚羽和徐唯的脸色，三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默不作声。
等了好几秒，纪闲云忽然惊道：“栗子和楠楠呢？”
他们这才发现这两人没有浮出水面。
徐唯脸上大惊，转身便要再次进入水中，却被莫月白拦着。
因为......邵栗已经浮出水面了。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似乎是遭受了什么刺激。
“楠楠呢？”徐唯快速游到她身边，开口问道。
“她......”邵栗微怔，缓缓开口：“在与阿困对峙。”
“对峙？”纪闲云十分惊讶，在水中，对峙？阿困只是具行尸走肉而已，可是楠楠呢，她不需要呼吸吗？
“她让我们先走，她说......她需要清理门户。”邵栗脸上不知是何种表情，震惊、讶异、害怕、还是好奇，她将纪易安和楠楠分得很清楚，可是似乎纪易安......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楠楠。
“在水里怎么说？”纪闲云脱口而出，却被楚羽狠狠掐了一下，他一下噤了声。
旁的人听不懂，可是邵栗能懂。和楠楠朝夕相处的她能动，她的一个眼神，每一句唇语，她都懂。
可是心里不大是滋味，到头来，他们竟需要一个几岁的娃娃去救。
“你确定她真的能对付海马爹爹和阿困？”莫月白问。
邵栗的脸色霎时变得吓人，她咬着下唇，声音如同蚊子哼哼，“我不确定，可是她确定。”
“那就走吧。”莫月白沉着脸道。
简直可笑，将一个六岁的娃娃丢在这里，自己逃命。纪易安呐纪易安，你果然是玩弄人心的好手。从此让他们背负罪恶感，一辈子无法忘怀。
莫月白憋了气，猛然扎进水中，朝着方才漩涡处游去。其余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些什么。
这种事，说出来谁都难堪。
徐唯望一眼邵栗，伸手捂住穆骁的口鼻，扎进了水中。
邵栗说的几分真几分假，他们无从得知，把楠楠留在这里，或许是正确的吧......
莫月白快速找到漩涡口，上面盖着好几具因漩涡吸力而变形的尸体。他将尸体搬开，一个一米来宽的大洞出现在视野中。水往洞中涌动，昭示着洞的那端有片空阔的空间。
莫月白等人一个接一个钻进洞中，游向另一片安全区域。
待到他们走光了，阿困才从水中钻出来，肩上扛着楠楠，脚下踩着尸蚕。
他兴奋的拍着楠楠的脸，直到楠楠呛出一口水，逐渐清醒过来。
楠楠缓缓抬起头，入目尽是黑暗。没有了手电的光，尸蚕的光芒变得微不足道，根本不足以支持她看清任何东西。可她知道，他们都走光了，除了水里游荡的尸蚕，这里的活物只有她一个。
“他们抛下你走了。”海马爹爹笑道：“你押错了牌。”
“可能吧。”楠楠扯了扯阿困的脸，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脚踩在水面，却软得无力，无法站起。她干脆坐在水面上，抱着双膝，将头埋在下去，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就是个孤儿，被所有人唾弃的存在。
“你为什么要救他们？”海马爹爹的声音暗含着愠气。
“想救。”她的回答干脆利落。
“你当初为什么不救我？我没有他们重要吗？或者你眼里，只有虎符？”
海马爹爹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水面，最后站定在楠楠面前。他蹲下身，强迫楠楠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着枯灯朽木的脸。
“是。我的眼里，只有那枚虎符。你死了，我才能拿到。”楠楠痴痴笑着，“你明明都清楚，何苦再问一次，你说对吧？纪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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