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的路途走得并不是很顺利。
山上都是自古来的商队靠着人扛马驮,艰难开辟出来的仅供一架马车能通过的山间小路,如若到了通商淡季,一连数月无人经过,这些路便又会被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淹没,甚至用火烧,连根拔起,也收效甚微,再加上淮山南的荒坡还经常会有落石飞溅,不仅砸伤过往行人,还会滚落堆积在道路上,阻了前行,甚至造成马匹不慎踩到后跌落山崖。
成霖没有再跟在瑞谚的马车旁边,而且走到了最前面,便于如有不妥,可最先窥得。
阿淼仍旧坐在瑞谚的马车里,而众人皆已知晓她女儿身,虽然还是作男儿打扮,一路上也少了很多攀谈,不由得变得生分客套起来,阿淼也开始有些怀念前些天和他们插科打诨的日子,起码给这枯燥的旅途增添一抹难得的轻松气氛。
至少,比现在和瑞谚同处要轻松得多。
而更让阿淼觉得芒刺在背的,不仅仅是和瑞谚共处一室,还有出发就一直追随着她的那种奇怪感觉,是那双在靖天城外的人群中注视她的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路随着她过来,却一直躲躲闪闪,不肯现身相见。
阿淼想问瑞谚是否也感觉到了,始终也没有问出口。
掀开马车布帘向外看看,山林幽深,溪水潺潺,鸟儿清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上山这段路,瑞谚没有再如之前一样假寐,也没有和阿淼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书,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阿淼上一次见他这样,是在出发之前,这表情,莫名地让阿淼很不安。
他到底在煎熬着什么?昨晚在竹林小筑旁的衣冠冢,他又为何会在那里?
好几次,阿淼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从嗓子眼堵到了心里,憋闷得紧。
可她又怕他什么都知道了,一旦开口问他,他若是反问她,又该如何是好?
于是在这样的反复纠结犹豫中,队伍到达了山顶。
成霖喝停马车,掀起帘子:“王爷,已经到山顶了,大伙儿原地休整一下,日落前就能到沧水地界了。”
瑞谚放下书,见阿淼盯着自己,便道:“从上山开始,你看了本王一路了,所为何事?”
原来他知道她在看他。
“王爷,奴婢总觉得,好像有人从靖天一路跟着我们。”阿淼终于说出了自己那异样的感觉,她想,也许是她想太多了,瑞谚大概会一笑而过,或者根本懒得理睬她
没想到,瑞谚却说:“连你都感觉到了?可见那人也并非什么高明之辈,不足为惧。”
阿淼还想说什么,只见刹那间瑞谚脸色突变,大叫一声:“趴下!”
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瑞谚一手按到了地上,同时一支弩嗖地一声破窗而入,扎在了马车窗棂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阿淼震惊之余,就听得外面成霖在喊:“有刺客,大家小心,保护王爷!”
这时,箭矢如雨点般纷纷射来,阿淼被瑞谚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耳边只有箭雨不断的嗖嗖声,不断地扎在她眼前的地板上,很快,整个马车如同荆棘丛林。
“走!”
阿淼脑袋一片空白之时,只感到瑞谚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腾空而起,几乎是同时,马车啪一声四分五裂,两匹马儿受了惊吓,一阵嘶鸣,没命地向前狂奔而去。
外面已经一片混乱,一群蒙面黑衣人,约莫有二十来人,都拿着弓弩,将众人重重包围。
所幸这三十名护卫兵都是身经百战,身手了得,他们拿着刀剑一面挡着迎面射来的箭,一面护着瑞谚和阿淼快速往林子里退去。
黑衣人步步紧逼,那箭弩仿佛源源不断,永远射不完。
混乱中成霖靠近瑞谚:“王爷,对方是要置我们于死地,这样挡下去不是办法。”
瑞谚道:“肯定是冲着本王来的,分开走,否则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王爷”成霖还没说完,瑞谚就将阿淼往他面前一扔,自己则一跃而起,跳出了包围圈,如风一般地向林子深处而去。
“王爷!”阿淼喊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瑞谚从视野里消失。
那些黑衣人果然转移了目标,如马蜂一般纷纷随着瑞谚去的方向追去。
“快追!”成霖拉过一匹马,将阿淼放到马上,骑上快速追了过去。
马跑得很快,阿淼的心狂跳不已,紧紧抓住马的鬓毛,闭紧了双眼。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处林间。
头上是遮天蔽日的树荫,马蹄下是经年累月堆积的枯叶,偶见腐烂的动物尸首,白骨累累。
诡异的是,此时,这片林子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别说人了,甚至连飞鸟都不得见。
惨白的日光透过树荫间的缝隙透射下来,整个林子隐隐充满着死亡的味道。
成霖带着护卫兵们分散开来小心地搜寻着,没有人说话,每个人保持着万分的警惕。
阿淼突然觉得,这不是一片树林,而是怪兽吞噬人命的大嘴。
瑞谚不见了,就连那些追他而去的黑衣人也不见踪影。
林子里静谧得阴森,时间业已停滞。
看到成霖脸上少有的紧张表情,阿淼也不由得拽紧了自己的衣角,脊背寒意阵阵,令人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瑞谚,瑞谚
心里设想了一万遍林子里的情景,甚至会设想瑞谚和那群黑衣人会有一场血肉横飞的惨烈较量,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如此景象。
太过宁静,太过诡异。
搜寻了不久,一个护卫兵好像发现了什么,扬起手中的剑小声招呼成霖过去。
那是一具尸体,黑衣人的尸体。
成霖摸了一下尸体的颈部,道:“还是热的,刚死。”
另一个护卫兵也过来看了看道:“成将军,这人脖子是被活生生拧断的。”
阿淼也探头看了一眼,尸体面目扭曲,眼睛已变成灰色,向外翻瞪着,吓得忙捂住了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浓重的咸腥味涌到了喉头,背上微微沁出了冷汗,里衣贴着皮肤,寒意钻心。
“是王爷的身手。”成霖徐徐吐出一句话,站起来,指着一个方向:“就是那边,大家都要小心,注意掩护,对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可能咱们已经被他们盯上了也不一定。”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一听得成霖的话,阿淼就感觉正躲在四周暗处,悄悄地窥视着他们的那些黑衣人,如野兽般蛰伏着,等待着他们进入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于是躲在成霖身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周围都是深绿色茂密如迷宫一般的树林,无一不是刺客藏身的上佳之处,若是落单,那基本等于找死。
当得知这黑衣人是被瑞谚活生生折断脖子而死的时候,阿淼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痛心感觉,原来杀人,只是他们的习以为常,说起的时候那种平静的语气如同闲话般寻常。
想想自己以前十七年的人生,过得太过寻常乏味,居然会对一名刺客心存那么一丝丝惋惜,却并非是慈悲或是于心不忍,一条命被断送了,内心里出于本能地无法接受。
阿淼不敢再看那尸体一眼,把头别到一边小心地走了过去。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沿途不时地都能发现黑衣人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被拧断了脖子,死状凄惨。
在接连发现第五具尸体的时候,依然不见瑞谚的踪影,林子越走越深,路越来越难行,阿淼的紧张和担心到达了极点,情绪几近崩溃。
成霖回头,只见阿淼的脸色比这渗人的日光还要惨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歇斯底里。
“阿淼姑娘,你没事吧?”
阿淼无力地摇摇头,毫无血色的双唇紧闭着,没有回答。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说不出话,喉头那股腥味越来越重,心乱如麻。
“任哪个姑娘见到这场面不会吓得尖叫啊,阿淼姑娘如此冷静的,我见的是头一个。”一个护卫兵说道。
成霖抬手拍了拍阿淼的肩膀,宽慰道:“你若不舒服,就到上马去吧,就算遇到什么情况,也会驮着你逃出这片林子。”
阿淼再次摇摇头,声音嘶哑着说:“成将军,王爷不会有事吧?”
“以王爷的身手,单独对付两三个自是不在话下,怕就怕”成霖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这时阿淼再也忍不住,张口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成霖大惊,忙扶住她:“阿淼姑娘,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阿淼擦擦嘴角的血:“我没事,成将军,不用管我,找王爷要紧。”
说来也奇怪,一口血吐出来,心口竟然爽快了许多,喉头的那股腥味也没那么浓重了。
阿淼看着地上的那一滩血,慢慢地渗透到了层层的枯叶下,突然,那枯叶下好似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阿淼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闪了一下,于是忙蹲下来刨开那堆枯叶,一块鱼纹镶边的翡色玉佩呈现在眼前,玉佩上还系着长长的红色丝穗,打了一个工整精致的结,看上去甚是通透精巧。
阿淼拿起来对着日光仔细地看,好半天,才依稀模糊地辨识出玉佩中间刻着两个篆书体的字:以安。
以安,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如此精致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
阿淼并未发觉,就在她对着玉佩左右端详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一片低矮草丛里,慢慢伸出了一架弓弩,悄无声息地对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