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一连三日,喜安殿风平浪静。
这天午后,秦氏如前两日一样听完宫人们的汇报,满意地点了点头,喝退宫人之后,欣慰地对阿贞说:“听到了吧,卿涵这孩子,还是懂规矩的,这三日都在喜安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是选了一堆布料,关起门在学女红呢,哀家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阿贞亦点头称是,“母女连心,公主自然是明白太后的苦心的。”
“对了,哀家差点忘了,七日后的百官宴,准备得如何了?”
“太后放心,奴婢今日晨起才去尚宫局看过,目前一切妥当,尚有一些细节,奴婢已嘱咐过他们了。”
“嗯,你办事,哀家历来都是放心的,当日的座位也得讲究,把关绍礼安排在卿涵的对面,让两个孩子有机会能看对眼,那哀家一块心病也算了了。”
“是,奴婢明白。”
秦氏想到的是卿涵也许不会很安分,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卿涵在喜安殿里关起门来做的,却不是外人想象中的女红。
当阿七看到自家主子被淹没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布料堆中的时候,扔掉手中端着的茶盘手忙脚乱地在布料堆中刨了起来。“公主,公主,您在哪儿啊?您坚持住,奴婢这就来救您……”
听到阿七的声音,卿涵猛地冒出头来:“我在这儿呢,你瞎叫啥呢?”
“公主,您……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卿涵拿掉头上和身上的沾染上的碎布,说:“你小声点,外面那些人都以为我在闭门学女红呢……”
阿七笑:“公主您什么时候会女红了啊,让您挽弓执勺还行,这女红……”
“我是说要让他们觉得我在做女红,否则他们怎么同母后交代?”
“那公主您这是在……”阿七拎起一团布,左右看看,那些乱七八糟胡乱缝在上面的那些碎布让这东西看上去犹如一团乱糟糟的破布。
“母后不是说了七日后宴请百官吗,我想着关绍礼肯定也会来,做一身新衣服,给他个惊喜。”
“公主,奴婢觉着,这根本就是惊吓,您是想故意搞砸那筵席的吧?”
卿涵使劲拍了一下阿七的肩膀道:“要说你怎么是陪着本公主长大的呢,太了解本公主了。”
阿七揉着肩膀:“公主,您这样太后肯定会震怒的,说不定皇上也龙颜大怒,然后马上一道圣旨,让您和那关大公子立即完婚。”
“我是了解皇兄和母后的,他们平日里就是装装凶的样子来唬我,如果那关绍礼到时候没又被吓到退婚,本公主也敬他是条汉子。”
“那如此说来,公主愿意嫁他了?”
“在广玉的时候我就时常在想,以后我要嫁的那个人,无需是什么贵族世家公子,也无需是皇亲国戚,但需得是我喜欢,能让我心甘情愿嫁他,那个人,谁都可能是,但绝不会是关绍礼那样的人。”
阿七抠着脑袋:“公主,你说的好复杂,奴婢不太懂。”
“不用你懂,帮忙就是了。”
卿涵把一块布塞到阿七手里,心想,想在百官宴逼亲,那本公主就遂了你们的心愿,给你们一场精彩好戏。
七日转瞬即逝,眨眼工夫,便到了百官宴当日。
时辰刚过酉时,马车便从相府出发,迎着落日缓缓向着皇宫而去。
关歇穿着正式的褐色朝服坐在马车里,他的座位上铺着昂贵的金色绸缎,还摆了一个矮脚桌,上面放着几本书,一盘瓜果,点着檀香的铜炉,随着马车轻轻地上下晃动着,关绍礼则规矩地坐在一旁,他并无一官半职,今日只是听从了关歇跟随进宫赴宴,而他心中十分清楚,今晚这宴是为何而设。
“父亲,上次在长街,儿子已经和公主打过照面,公主对儿子……有所成见,儿子想还是不去的好……”
关歇哼了一声:“瞧你那点出息,我要是公主都看不上你,为父平日如何教导你的?就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懦夫?”
“父亲,儿子已经尽力去讨好公主了,不知道还该如何做才能获得公主青眼相加,凭咱们关家如今的权势,为何非要儿子去做了这个驸马?为这您还不让儿子去考功名……”
“住口!为父平日费了多少苦心,才把关家经营到如今这般鼎盛?为父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能撑这个家一辈子?唯有紧紧抓牢皇家这棵大树,把咱们的根牢牢地和皇家的根缠在一起,后代都有皇家血脉,关家的荣耀才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云舒已经诞育了皇子,只差一步便可做到皇后,父亲有所不知,那长公主刁蛮跋扈,儿子去做这个驸马,注定一生受气!”
关歇吼道:“她是公主,别说让你受一辈子的气,让你去死你也得受着!”大概是觉得有些失态,便拍拍关绍礼的肩,语气也变得和蔼起来,“绍礼,为父明白你受的委屈,但为了关家,这些委屈是必须要受的,对,云舒是有皇子,但可不是像你说的,离皇后只差一步,而是还差得很远,眼下选秀在即,皇上也许马上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皇子,到时候她的处境就难说了,为父不能只把棋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关绍礼听到这话,艰难地笑了一下,问道:“父亲,所以我们兄妹三个,都是您的棋子?云舒听您的话进了宫也如您愿生下皇子,我也要按照您的吩咐去争做这个驸马,那玉薇呢,您准备怎么安排她?”
“为了关家的世代荣耀,别说你们三个,连为父也可以是棋子,这是身为关家子孙的职责,至于玉薇你不用操心,她自有她的去处。”
关绍礼不再说话,他早已习惯于屈从强势的父亲,为了关家的世代荣耀,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棋子,是的,每一个人。
两盏茶工夫,马车便到了宫门城墙下。
早已开启的宫门口已经停着许多马车,聚集着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相府的马车来到,纷纷侧目行礼。
高大人从自家马车下来,直奔过去。
“关相,恭喜啊!”
“高大人,喜从何来啊?”
“下官听说,今夜这筵席,专为关相大喜而设,哦,应是为关大公子大喜。”
关绍礼听到此话,脸色变得很不自然,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关歇捋着胡子道:“皇上一日不下旨,此事就一日没有定论,高大人可不要胡乱猜测上意。”
“是是,关相说得极是,待圣旨一下,下官再登门道贺。”
这时,远处又驶来一辆马车,四周遮得甚是严实,到了宫门口却并未如其他马车一样停下来,而仅是稍作停留,守卫竟放了行,让马车径直进入了宫门内。
关绍礼见马车入内,而一众官员也低头让道,对关歇道:“父亲,连咱们相府的马车都只能停在宫门外,这是哪家大人的马车,竟又如此特权可直接入宫?”
关歇看着那马车,略沉思:“哪家大人都不是,入宫门而不落车,只可能是皇室的女眷。”
那位可以坐着马车进宫的女眷,不是别人,正是朔王妃郑氏。
本来以郑氏的性子本是不愿意凑这个热闹,便想托病不出,而素尘却劝她,说此次是代表王爷赴宴,万万不可推脱扫兴,加之此时又接到了来自淮东的信,于是便携了素尘和落英两人进了宫。
“娘娘,胸口又不舒坦了吗?”落英见郑氏用一只手捂着胸口,脸色似有异样。
素尘见状忙递上一杯水:“娘娘,先喝点水。”
郑氏接过来想喝,却又放下:“王爷去淮东已有月余了吧?”
素尘想了想:“算起来,到今天也有四十日了。”
郑氏点头道:“这时间过得真快啊,都这么久了”还未说完,胸口一阵作痛,郑氏轻轻蹙眉,咳了几声。
“娘娘,您还好吧?”落英斜了素尘一眼,“娘娘,您身体不适,奴婢都说不要出来的,有人偏偏就要哄得您出门,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出门是我自个儿做的决定,再说了,谁还能害我这个亲王妃?”
“那奴婢可不知道,说不定是有人存了别的心思,想上位也说不定。”
“落英,怎么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也不怕给外人看了咱们王府的笑话。”郑氏说着,安慰地拍了拍素尘的手,“如若今晚不来,王爷托付的事又如何能办,素尘,落英就这么个性子,连我都拿她没办法,你别放在心上。”
“娘娘言重了,落英姐姐也是担心娘娘的身子。”
落英并不领情,只是白了她一眼,未再言语,
素尘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落英的那些话,看着郑氏此时不适却强撑着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后悔。她没有反驳落英,只是低着头,手指却不自觉地搅动着衣襟,待过了宫门,郑氏掀开帘子看了看,然后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递给素尘,“万事小心,记住,宴席结束,还是在此处上马车。”
“是,奴婢记住了。”
这时帘子外有人轻轻拍打着车框,三长一短,节奏分明。
“王妃,宗礼门到了。”
素尘把信揣进怀里,对郑氏点点头,撩开帘子环顾四周,然后手脚麻利地下了马车,待素尘的背影消失在宗礼门,郑氏放下帘子,轻咳了一声,马车继续前进。
走出没多久,就听得周围马蹄声带着车轱辘的隆隆声越来越多,郑氏知道,就快到今夜这场筵席所在的乾福宫了。
下车的时候,郑氏下意识地往身后宗礼门的方向注视良久,直到落英唤她,方才回过神来,忙唤落英携了礼品,往乾福宫而去。
“落英,今夜无论谁问起,都说只有你一人陪着我进宫来的,其他的别多说。”
“是,奴婢知道,娘娘,不知道是不是奴婢想多了,总觉得今夜这宫里,好似不同以往。”
身边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各个步履匆匆,一派繁忙的景象,而此时天色尚早,乾福宫前却已早早地点上了灯笼,房梁上也挂满了红色的绸带,像是要办喜事一般。
郑氏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停下来接受来往宫人的行礼,:“不同是不同,但究竟是喜是悲,还两说。”
素尘下了马车之后,立即换上了一身提前准备好的宫女服,穿过宗礼门,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提着灯笼站在一处拐角的墙根下,那个人正在朝着宗礼门这边张望着,似乎是等待了太久,百无聊赖地用脚提着地上的碎石子,样子显得有些焦急。
宗礼门在皇宫中一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这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雕刻着龙头凤尾,祥云东来的纹饰,看上去煞是壮观,历代帝王进行重大祭祀活动的时候,都必须从此门出宫,以昭示上天,祈求保佑,而这道门更是整个皇城南北的分界线,南边坐落着皇帝处理政务的承安殿,太后寝宫寿慈宫,以及地位尊贵或是极为受宠的嫔妃们的寝殿,如启德宫,千乘宫,盛华宫这三大主要宫殿,而卿涵所在的喜安殿则紧挨着寿慈宫,都在宗礼门以南,而宗礼门以北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景象,那一片则多是长年无人居住的宫殿群,也有专供皇家礼佛祈福的般若殿,专门打理宫中大小琐事的尚宫局、四监、四司,甚至还有关押重犯死囚的天牢,更有宫中人都忌讳提起的月落阁,以及那几乎被遗忘了的万卷楼。
素尘此行的目的,便是那万卷楼上的九重塔。
那万卷楼虽说平日并无人看守,但要在眼目众多的皇宫中上去九重塔,且不引人注意,也并非易事。
待素尘看清那个人影的时候,那个人的目光也正好看到她。
一名的小太监,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提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见素尘走来,忙迎上前来:“可是朔王妃派来的人?”
素尘道:“王妃娘娘有信需我亲手交由师太。”
小太监谨慎地看看了素尘的身后,确定无人盯梢之后侧身让路:“师太有交代,宫中大小宫殿众多,地形复杂,委屈姑娘暂时装扮成宫女以避人耳目,又怕姑娘不识路,特让奴才来迎候。”
“那烦请公公前面带路。”
小太监再次小心地看了看素尘来时的路,方才打着灯笼领着素尘朝一条小道走去。
“今晚宫中为长公主设宴,大部分的人都去了南边,但师太说,还是走小路以策万全。”
这条只容一人稍微侧身方能通行的这条小道路面有些凹凸不平,两边的墙壁上,那砖缝之间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草,小太监始终保持在素尘前方两步之处,一面照明一面将那些杂乱的野草扒开为素尘开路,两人的步子都极其小心。
宫中居然还能有如此的地方。
已入夜,一阵阵嗖嗖的凉风,上方的屋脊挑尖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乌鸦,这哇哇的叫声凄厉如斯,素尘觉得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姑娘仔细着脚下,前面就是万卷楼了……”小太监指着前方,素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不远处果然有零星灯火闪动。
终于走出了这条小路,小太监将灯笼吹灭,对素尘说:“奴才只能送到这里了,姑娘请自行上楼。”
说完这句话,那小太监仿佛是在畏惧什么东西一般,立刻转身逃也似地走了,旋即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