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也不知是何时辰了,反正外面的黑暗没有丝毫改变,这黎安殿的夜,愈发静谧得诡异。
阿淼倒是不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反而盼着宋漪魂兮归来,总好过此刻她无助的独自静坐,却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
月亮出来了,今日是十五,一轮硕大的明月,无遮无拦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月光依然柔和,却将黎安殿内尚未来得及拆下的白色帷幔照得如雪一般惨淡苍白。
阿淼走不出这屋子,甚至连窗子也打不开,瑞清这是铁了心要将她禁锢起来,她也很清楚,他的那些话,并不是威胁,更不是恐吓,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做到,还不必担心任何在史官的笔下留下任何不仁厚的污名。
一切只因为,他是帝王,而她,始终也不过就是一名阶下囚。
瑞谚阿淼突然想起,还有几瓶新近炼好的药,没有来得及交给安菡带出宫去,算算日子,上次那瓶也应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阿淼突然焦急起来,心也随之咚咚地跳起来,眼下这该如何是好如何让安菡和素尘知道她的境况,又如何让把药交给安菡瑞谚若断了药,内伤在这个时候复发的风险便多上一分,这要是被皇上,甚至被永王发觉,无法想象他们会趁机做出何种不利他的举动。
阿淼急躁地抓了抓头发,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得在屋里如困兽一样走来走去,这一次,还会有奇迹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殿外庭院中扑地一声,阿淼一惊,忙走到窗边,隔着镂空雕花的孔隙朝外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沾染的灰尘,然后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亮起来,摸索着朝寝殿走来。
阿淼使劲地眨眨眼睛,顿时大喜,来者正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安菡。
安菡拿着火折子走到寝殿大门前,见上面挂着一把坚固的铁锁,徒劳地扯了一下,纹丝不动,于是便退回来,绕到窗前,试探地唤着阿淼的名字,一边用火折子去照窗子,一只眼睛猛地出现,安菡不禁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安菡,别叫,是我”
安菡抚着心口,喘了口气,道:“吓死我了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暂时还好,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的”
“方才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跑到司衣所找素尘,塞了张纸条给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打开一看,才知道你被皇上关在这黎安殿,于是我俩一合计,不管皇上因为何事关你,想必你现在因为给朔王殿下的药送不出去正在着急,所以我就翻墙进来找你了啊”
“翻墙没被人看到吧”
“现在都三更了啊,除了巡夜的太监和禁军,谁还在外面游荡”
“那禁军”
“放心好了,禁军刚巡过这一片,我只要趁着下一轮巡夜之前再出去就行了。”
“那就好,你们也要小心,最近可能会有些事发生,我不想连累你们。”
“横竖你现在也出不了宫了,君子不吃眼前亏,就暂且忍耐,日后再寻机出宫吧。”
“我先把药给你吧,这药每日一粒,断不得。”
阿淼说着,将七八个药瓶一个一个地从那狭小的缝隙递了出去,安菡将火折子插在窗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然后用布包裹起来,系在背上,她看到阿淼的那依然包扎着的左手,怔了一下,道:“下次你能不能换只手放血,这样一直包着,不怕引起怀疑”
阿淼说:“身上疤痕多了,才更容易引起怀疑。”
“你这心头血炼的药,确定真不让他知道”
“不要,千万不要让他知道,还有,我被关起来的事,也先不要告诉他,我怕他担心我”
“你本来就只会让人担心,还不准人说”
“万一,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岂不是白白让他担心了,安菡,求你了,只需按照以往那样把药给他,其他什么也不要说,若是他问起,就说就说我很好”
“你们两个还真是愁煞人,算了,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安菡说完,将火折子拿起,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路走了。
火折子的光亮由大变小,直到墙根下消失,整个世界,又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暂时放了下来,这次她一口气割了三根手指放血,备足了两个月的药量,两个月后她现在是连明天都不愿意去想,两个月后的事就两个月后再说吧。
的确,明日要发生的事,不仅是阿淼自己,就连所有人都是未曾料到的。
翌日,安菡准备赶在午时之前将昨夜从阿淼那里拿到的药送出宫去,恰好韶云阁的管事太监向刘裕求了假出宫探望生病的家人,于是安菡将包袱藏在出宫马车的车轴之间,准备立即飞鸽传书给朔王府,让他们盯紧马车,伺机去取药。
刚写完字条,还没出韶云阁的门,就见瑞祁小跑着过来,拽住她便道:“安菡姐姐,我听他们说,母妃要当中宫娘娘了”
安菡道:“殿下,此时不要到处乱说,待皇上下了旨不就知道啦”
瑞祁皱起小小的眉头:“但是方才我看刘公公好像已经拿着父皇的圣旨往盛华宫去了呀,也奇怪了”
“奇怪什么”
“刘公公身边的小杰子也拿了一道圣旨往黎安殿去了,可是那里自从宋嫔娘娘去了之后就没人了呀”
“是吗”安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殿下这就开始玩耍了,今日份的书念完了吗”一边迅速卷着手上的字条,拿起药箱,准备起身。
瑞祁撅起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先生本来是要罚我抄写的,但是望秋姑姑来传话说母妃今日心情好,就暂时不罚了。”
“丽妃娘娘心情好”安菡想了想,突然想是被人醍醐灌顶般,忙拉住瑞祁:“殿下,你是说小杰子拿了一道圣旨往黎安殿去了”
瑞祁点点头,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嗯”。
安菡脸色一变,心道“不好”,忙说:“殿下,臣这会儿得出诊了。”
见瑞祁走远,安菡便将手上已经卷好的字条展开,提起笔又添上了一行字,重新卷好之后,立刻起身离开了韶云阁,找了个四下无人之处将信鸽放走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司衣所而去。
黎安殿内,阿淼蜷缩在床上,被一阵开锁的当啷声惊醒了过来,门开了,顿时,一道刺眼的阳光从屋外照射了进来,她抬起手挡了挡,逆着光,只见门口进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太监,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双手不知道捧着什么东西。
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但这三个人应该并不是来索命的,她们捧着的也并非白绫毒酒。
太监小杰子对阿淼笑道:“姑娘今儿大喜了,还请赶快起身接旨。”
阿淼有些懵懂地坐了起来,大喜被囚禁在此,何来大喜
“姑娘,该接旨了。”小杰子轻声提醒道。
阿淼这才缓过神来,忙揉了揉双眼,提起裙角,恭顺地跪了下来。
小杰子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安殿宫女姚氏,柔嘉淑顺,聪慧敏捷,勤勉敬慎,深慰朕心,承其旧主嫔宋氏之遗志,仰皇太后慈谕,着即册封为昭仪,赐绫罗十匹,玉屏一对,珊瑚珠钗一支,居黎安殿,另择吉日行仪,钦此”
“姚昭仪,领旨谢恩吧。”
小杰子收起圣旨,见阿淼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便又出言提醒,“姚昭仪,您得谢恩呀”
半晌,阿淼呆滞地,缓缓抬起双手,声音颤抖着,轻得几乎听不见:“谢皇上”
“恭喜姚昭仪,待会儿奴才会带人过来将黎安殿拾掇拾掇,今夜圣驾亲临,还请昭仪做好准备接驾。”小杰子说完,招呼身后的两名宫女将东西放下,三人对阿淼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素尘和安菡冲了进来,只见满桌的赏赐,还有依然跪坐在地上的阿淼,她面色灰白,手捧圣旨,双眼发直,似一尊石像。
“阿淼”素尘跑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上怎么会突然册封你”
阿淼仿佛没有听到,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木然地眨了眨眼,忽然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将圣旨扔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喃喃地念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你现在见皇上,又有何用”安菡用力将即将冲出门去的阿淼拉了回来,厉声吼道,“这会儿消息肯定已经传开,你这样做,是想把自己,把朔王殿下都置身地狱吗”
安菡的这一声怒吼,似乎让阿淼清醒了些许,她呆滞地看看安菡,又看看素尘,捂住胸口,消息已经传开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一把抓住素尘,连连说:“素尘,你快去,去宫门口,去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
“拦住谁”素尘刚一问出口,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安菡,顾不上多问,立即拔腿冲出了黎安殿,直向着宗礼门飞奔而去。
素尘辅一出门,安菡一转身,见阿淼不知何时已竟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往自己的颈上刺去,安菡大惊,一步跨上前,眼疾手快地从阿淼手中夺下簪子:“你要做什么”
“还给我”阿淼双眼通红,伸出手,瞪着安菡,已近歇斯底里:“我叫你还给我”
安菡挥手将簪子丢出了窗外,扬起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骤然凝固,阿淼摔倒在地上。“皇上不让我死,他要留着我折磨我,折磨瑞谚,为何你也不让我死为什么”
安菡蹲下来,轻声道:“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这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但是,你要好好想想,这一簪子下去你倒是一了百了,皇上就会放过他吗即便饶他不死,但你死了,他会如何,西夷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届时免不了一场兵刃相见,朝野大乱,无论谁胜谁败,他都将永远背负犯上作乱的叛臣之名,若再让某些宵小之徒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最终遭殃的,不还是这个天下这是你,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一席话,伴着撕心裂肺的痛,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确如安菡所说,眼下除了接受这强加诸身的命运,别无他路。
安菡抱住阿淼不断颤抖的肩膀:“处境越是艰难,就越要振作,你要记住,在这宫里,你的敌人是不会因为你的消沉而有一刻的放松,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这条路再难,也必须一走到底,没得回头。”
没得回头
阿淼伏在安菡的肩上,全身如被冻僵一般,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终是迎来这最坏的结果,终是掐灭了那最后一丝脆弱的希望。
此时的盛华宫,案上放着另一道圣旨,满屋都是各种赏赐的金银珍宝和绫罗绸缎,而殿内的气氛却阴云密布,压抑异常。
丽妃,现在应该是丽贵妃的关云舒狠狠地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将染着胭脂红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掌之中,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来的明明应该是本宫的封后圣旨,只是擢升贵妃便也罢了,竟然还连带着姚淼那个贱人也被封了昭仪,皇上居然还破天荒地要为她举行什么典仪本宫一早就知道她是个祸害,就一早该将她碎尸万段”
望秋大气也不敢出:“娘娘不必如此介怀,不过是一名昭仪,哪比得上娘娘,贵妃乃是位同副后”
“副后本宫要的是启德宫”关云舒站起来,将桌上所有的赏赐全部挥在地上,“这些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嘲讽,全都给本宫拿走,拿走”
关云舒吐出一口气,坐下来,“宋漪,你死了便也死了,还给本宫留下这么一着,好,你且等着,本宫很快就送你的婢女下来继续伺候你,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