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舒窈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好似不太一样。
她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醒犹记得其中的光怪陆离,那是个出门有地铁,远行有民航的地方,连她的浑噩之梦都有解释,叫穿越。
穿越就穿越吧,听着满邪乎,可也没让她多个三头六臂,少个胳膊少条腿。从小到大,她跟别家小孩儿一样,是吃着奶水用着尿布长起来。
老话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
好歹他们金城郭氏在汴京是数得着的大家,高门宣贵,世代官宦。不怕她穷折腾。
大中祥符五年她落地,当政的天子是大宋第三代皇帝赵恒,便是被后世称为真宗的那位主儿。那时节澶渊之盟签完,辽宋始建榷场通商;西边的李元昊是刚换奶牙的小破孩儿,党项建国且没影儿呢。
汴京城正是太平安逸的时候。繁华竞逐,富贵豪奢,汴河上三桅货船和太平车轮像勤劳的小蜜蜂,源源不断运送着姜桂藁谷、丝帛布缕。在汴京,安邑的枣、江陵的橘、陈夏的漆、齐鲁的麻,皆算寻常东西。鲈鲐鲰鲍、酿盐醯豉、米麦杂粮,五花八门的货品吃食养出士宦布衣中不少的老饕,也让吃过见过的汴京人民生就了一幅安若性子。
舒窈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出生,长大,一直到了六岁。
六岁初冬的一天,她被姆妈带领着,去往中堂暖阁给祖母问安。
小丫头挨挨蹭蹭到祖母榻前,仰着光润如瓷的笑脸儿,甜甜糯糯地问祖母,“祖母猜猜阿瑶昨日都学了什么?”
老祖母笑眯着眼睛,慈爱万分,“祖母可猜不到。囡囡学了什么?”
“先生教了阿瑶解诗。”
老祖母挑了眉,饶有兴致,“都解了哪些?”
“郑风篇已解完,正要讲卫风。祖母,等您病好了,阿瑶诵读给您听。”
老祖母笑眯起眼睛,搂着孙女无限悦然,“好,好。等祖母病好就听囡囡诵诗。”
她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了,沐风历雨几十年,如今走到迟暮,衰老和疾病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恋慕心上姑娘一样,一刻不停地缠绕在她周围。
郭家的老祖母姓柴,本是世宗的侄女,恭帝的堂姊,出身宣贵,地位超然。奈何命运弄人,赵家人一朝陈桥兵变,天下易主,柴氏也由君成臣,昔日高贵卓然的恒阳郡主到了大宋便变成了平卢节度使郭崇夫人。
不过患难夫妇,伉俪情深。终节度使大人一生,枕边人就只有发妻一个。他的两个儿子,长子郭守麟次子郭允恭,一奶嫡出,同气连枝,很是手足情深。
舒窈就是二子郭允恭的幺女。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于人也一样。
郭家有孙十五人,除却夭折几个,其余所存只有两个是女儿家。大娘子舒宜已嫁做人妇,二娘子舒窈聪慧伶俐,正是绕于膝头,让人安享天伦的时候。
柴老封君侧倚在榻上,力道柔和地捋顺着孙女儿小发鬏,笑眯眯地说:“看来让你早识字不错。瞧瞧,如今都要给祖母解诗了。等将来你通晓文墨,正好奶奶将你聘个知根知底的书香之家”
舒窈颇不服气扬起下颌,密长卷翘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一样来回扇了扇,“为何通晓文墨就要聘于书香之家?”
老封君惊诧低笑,抚着孙女的额头柔声解释:“自然是因为书香之家清贵。囡囡,自来士子崇高,读书人怎么也比赳赳武夫要好。囡囡是不乐意了?”
舒窈抿起粉唇,默然不语,一幅沉吟思索的小大人模样。
老封君抬起手,逗乐地刮了刮孙女的小鼻梁,看她皱鼻躲闪,不由一阵慈爱莞尔。
这丫头自小就和她亲近,被她疼宠惯了,性子里难免受她老太婆一些影响,既有小大人的圆融,又有小不点的顽劣,还有世家小姐该有的娇蛮和大方。
老封君最喜爱她,不管小丫头犯了多大的错,闯了多少的祸,只消在看到情形不对时往祖母身后一躲,那么外间雨疏风骤就与她全然没了干系。老封君会用多年积威在孙女儿头上撑起一把琼顶华盖,风雨不透将她护在其中,让她的父伯兄长都奈何不得。
此间祖孙正和乐,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舒窈的大伯郭守麟神色匆忙赶了进来。见到舒窈也在,郭守麟微微愣怔了下,弯了腰将侄女儿抱起,递到姆妈手中。
“将囡囡带去一旁暖阁。这里马上有贵人驾到。”
“是什么人来此?需要老身的孙女儿避至一旁?”柴老封君略有不悦地蹙了眉。
郭守麟赶紧倾身附耳,在老封君身边低语几句。
老封君很不情愿地对姆妈挥了挥手:“好好照看二娘子,别让她摔着碰着。”
姆妈慌忙应是,抱着舒窈疾步避走。
“姆妈,来者会是何人?突然到访怎都不用递张拜帖?”
姆妈讷讷地思索片刻,“这个奴婢可不清楚。想来兴许是老封君娘家来人?”
舒窈小蹙着清丽的长眉,两只漂亮的凤眼闪出水汪汪的质疑:郑国公府前几日才来府探望过,应该不会这么着急来第二次。
姆妈倒不多想,将她安置进暖阁嘱道,“二娘子稍坐,奴婢让下头人给你煨碗鸡汤来。”
舒窈颔首上榻,脱了鞋,赤脚爬到暖炕的楠木匣边,小心翼翼取出一方九连环把玩。
这东西颇为精巧,白玉制圆环,翡翠为横骨,暗镂工艺攥画了六朵缠枝桂花。手柄处悬着一方火红的珊瑚坠子,上刻:“平安祥顺,昌寿静享。赠吾妹阿瑶。”
它是姐姐郭舒宜送给妹妹的生辰之礼。
“这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毫无征兆,一道陌生的童音突兀响在舒窈身侧,带着含糊的气声,不大不小,只是把她吓了一跳。
舒窈扭过头,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小郎君。
男孩也就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紫色银纹的锦袍配着白狐大氅,生得眉清目俊,唇红齿白,很是好看。
“你是何人?怎出现在我家暖阁?”舒窈审视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心中暗忖:莫非他是郑国公府的小表哥?
小郎君被问得微怔,垂下眼,面色轻赭地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只将视线倾注在九连环上。
他似从未见过她手中之物,对它好奇新鲜得紧。
舒窈默默地望他一眼,见他并无恶意,便将手中东西轻轻递出:“给你看吧。”
小男孩抬起眉,接了东西,对着舒窈腼腆地笑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小酒窝。
舒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手托腮帮,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端详着他。
这个小郎君皮相极俊,衣着也尤为华贵,只是他不说话,对她当主人的也爱理不理,就专注地摆弄那块小玩意儿。
“你是柴家的小哥哥吗?是跟随大人来探望我祖母的?”
小郎君闻声抬头,很是诧异地望了一眼舒窈,见她全然不识他身份,不由心念一转,对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舒窈眨了眨眼,略一思索,便探身从桌上捞过一叠金丝党梅:“小哥哥,你要尝尝吗?”
小郎君从九连环中侧过脸,迅速扫眼果脯,摇摇头,再次把精力放在解环工作上。
九连环,环环相扣,最讲究机巧耐心。首次接触九连环,很少有孩子会像舒窈一样,看一次便明白要进一需退三,循序渐进才能玩好。
一个总角之年的小男孩在毫无指导,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要独立完成开解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他似乎很有耐性,盏茶功夫过去,面对手头毫无进展的东西,他竟然仍能不骄不躁地研究。
舒窈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片刻,终于忍不住,放下果点,到他面前,指着其中一环建议说:“试试看把这个退下去能不能行得通?”
男孩儿微微蹙了蹙眉,像是不甚相信地看了看舒窈,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照做了。
“这环也可以动一动。”
男孩心存怀疑,却仍从善如流。
当第二枚环扣被从横杆上摘下时,小男孩忽然恍悟,面露赞许地点点头,冲舒窈眉目弯弯地笑了笑。
舒窈眸亮若晨星,矜傲地冲他扬了扬下巴,眼角眉梢处堆藏着隐秘的得意。
小男孩先是一愣,随即闷笑出声。也不知怎地,她刚才的模样让他一下就想到了小娘娘宫中所养的那只临清狮子猫,猫儿在扑到绣球以后,碧眼狡黠地蜷在华贵地毯上,正骄傲地舔着爪子上的白色毛皮。
“这东西能送人吗?”知道了如何拆解,男孩儿扬了扬九连环,吐字模糊地发问。
舒窈想也不想,立刻摇了摇头。
“这是阿姐送我的生辰礼物,怎可随便就转送他人?”
小郎君微微凝了脸色。虽然太傅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不过从小到大,谁人会让他纡尊降贵?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神,他所看中的东西便自会被人恭恭敬敬奉到殿前。哪里像现在?他已点名,她却毫不留情拒绝。
“你是主,孤……我是客,身为主人,难道不该让客人尽欢?”
舒窈略有为难,思索片刻折中道:“不是我做主人吝啬。是我也喜欢它。小哥哥若是看中,我可以让人给你打制一份同样模式的,改日专程送去郑国公府,好不好?”
“不好。”面前人也空前固执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看舒窈认真,起了逗弄心思;还是当真青眼这小玩意儿,竟极具暗示地看了眼放九连环的木案,徐徐道,“这个就挺合意,就要它了。”
舒窈眉头一下蹙起,盯着男孩儿,语气开始不太友好:“哪有你这样难为主人的客人?先生都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小哥哥这般作为,哪里对得起先生教导?”
“你……你放肆!”似不料想自己会被舒窈一通抢白,男孩脸色瞬间涨红,手指舒窈,一时竟忘记该说什么。
舒窈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将他手掌拍在一旁。
“敢问小哥哥,阿瑶如何放肆了?身为主人,诚意与你分享我的玩好与果点。虽有不足,却也算周道。可是小哥哥你呢?也是入门时,不请自来,是小哥哥第一桩不是。与人交,隐姓埋名,是小哥哥第二桩不是。见好物,夺人所爱,是小哥哥第三桩不是。这般不礼不诚不谦,你怎好斥阿瑶放肆?”
“你……”
好一番伶牙俐齿的驳斥,简直是他平生未见!
“这么讲话,你可知我是何人?”小男孩恼羞无比,反手“啪”的一巴掌拍上木案,木案震颤,九连环横杆跃起,“吧嗒”一下落在地上。翡翠质脆,应声而裂。
舒窈眉间瞬间泛起一丝愠色。
小郎君似乎也未想到,见东西损毁,不由懊丧:“我不是有意……哎,你干什么?”
手腕传来的痛楚骤然截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歉意,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敢下口咬他的小丫头,狠狠推她肩膀一把。
舒窈被搡得一个踉跄,站稳后,抬起头,愤愤地睨了面前人。
“坏人!走开!不要在我家!”
男孩儿眼睛瞬间睁圆,淡色薄唇几欲抿成“一”字,在怒火难抑地盯看了舒窈好一会儿以后,终于是一甩袖子,撩起珠帘,恨恨然扬长而去。
他刚出门,廊下就传来一道尖细绵长,男女莫辨的宦奴声:“哎哟,太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可让奴才们好找。快快,随老奴进正厅,官家和郭家两位大人都在那里等着您呢。出来的时辰不短,官家欲带您起驾回宫了。咦?殿下,您手上这伤是怎么回事?是哪个大胆的刁民……”
“闭嘴!”被内侍称作太子的男孩儿突然出声,以暗纹袍袖遮住渗血的伤口,一字字交代道,“不许声张。”
内侍讷讷,听勒令止语噤声。
舒窈在暖阁听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不用递拜帖也这么理直气壮呢。原来是从皇宫出来的。”
舒窈咬着唇,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损毁的九连环,垂眼怅然地叹了一声气。
玉碎不详,这回麻烦了。
她把大宋的储君给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