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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且看金城留晚照(1 / 1)

上元节后,朝中出了道让人始料不及的人事变动。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不知是因何故惹恼了官家,被官家贬谪罢相,左迁杭州。而接替他执宰之位的不是圣眷正浓的丁谓,反倒是那位耳提面命到让官家心生怯怵的耿介老头儿,寇准。

寇相上任后第一桩事就是着手准备春闱大比。

只不知官家的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一面嘱咐寇准全权负责主考官名单草拟,一面又拔擢丁谓兼任了玉清昭应使。

丁谓曾与皇后盟好,对寇准素来多有钳制。寇丁二人在政见上鲜少相合,此时寇准身居宰执,总领百官牛耳,丁谓资历不足,却极善钻营。二人相持,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

一场本要掀起风波的换相之举就如泥沙入海一般风雨不惊。官家他似拂轻尘,似掬初雪,气定神闲将之抹顺理平,使朝堂完成了安稳过度。

只是这安稳之下,到底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汹涌。

就如在郭府,二房主母夏氏从知道寇准复相便一直心中惶惶:年前的节礼她做了手脚,可所向之人偏偏是这次争斗中落了下乘的丁谓。

朝局如战场,虽没有戎马血火,却同样刀光剑影。站错了队伍等于树错了仇敌,等待家族和她自己的,是夏氏想也不敢想的结局。

“福嬷嬷。”昏沉沉的夜色里,夏氏眉如远山,目光殷殷地望着桌上“哔啵”的灯花,凛然坚韧道,“明日一早,我带阿瑶入宫拜谒皇后娘娘。你去准备一下。”

福嬷嬷微微错愕,面含惊疑地看了眼夏氏,终究是一言不发地领命而去。

转日是个大晴天,云湛穹澈,微风习习。

舒窈才起来,便听道窗外传来一阵鸟鸣。

她凑到轩窗旁,探身细瞧,正见窗外一株花树落了两只喜鹊。

一旁的双成笑嘻嘻说道:“二娘子快瞧,喜鹊登枝。娘子今天一定会交好运道了。”

“忒地胡说。娘子今日进宫拜谒皇后娘娘,当然是好运道。”玉娘嗔了一眼双成,目露责备。

双成吐吐舌头,捂了嘴,身形灵巧地退到舒窈身后。她是个活泼好动的丫头,和玉娘爱静的沉稳性子正好互补,平日里说话直爽,快言快语,没少被玉娘提点说教。

不过舒窈偏爱她俩,哪怕她二人当着她面拌嘴吵架,她也不以为杵,多半时候只歪着脑袋,捧着腮,眉眼弯弯地看热闹。兴致来了,她还摆副正经脸色,故意曲解两句话来添把乱。

也幸好双成和玉娘自幼就伺候在她身边,对于她精灵俏皮的狡黠性格和闯祸后灵透无辜的安稳做派早就习以为常。平日里她们自己上不上当是一回事,若哪一天,舒窈心血来潮想要捉弄旁人了,这两人一定是她用得最得力最趁手的马前卒。

昨日间,福嬷嬷传话来说要舒窈随夫人进宫,舒窈的两个大丫鬟自是不敢大意。一早起来就很周全妥善地给她梳妆打扮了一番。

待收拾整装完毕,望着菱花镜里倒影中人,饶是见惯了这副容色,双成也不由在心里啧啧称赞:二娘子她一定是不知道自己生了多么出众的颜色,这个娴静安坐时的小人儿,粉雕玉琢,娇艳光润,像被月光镀过一般,透着同龄孩童少有的清淡高华。眼下,这双眉目尚显稚嫩,眸波已湛澈夺神,就像是白玉莲花杯盛了仙家琉璃露,藏光蕴彩,垂星映月。

难怪九公子现在就需千防万防,对所有接近妹妹,所有可能在将来会成为妹妹夫婿的小郎君都查得底儿掉。

“二娘子。”

将翠红缀玉的抹额系好后,双成脆声声地汇报:“早间时候,九公子派人递来口信,说是您托他的事情他已安排妥当。明日巳时,他就带您去樊楼雅阁子会会您要见的人。”

“真的吗?”舒窈侧转过身,眉宇间泛起欢喜之色。

她在年前曾央九哥约柴家世子一见。九哥那会儿说年关时节不好动作,需等些时日。她以为至少要出了正月,不想上元才毕,他就如约履诺了。

“谁不知咱们九公子最宠娘子?只要是娘子的事,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给您办妥办好的。”

双成不知道他们兄妹的谈论,见自己小主子快意开颜,也跟着伶俐地讨了句巧。

不过她话绝对不掺水不夸大。

郭府上下哪个不知九公子对幼妹如珠似宝?只要是妹妹开了口,哪怕是要九天上星月,要五洋里鱼鳖,郭中慎都能眉头不皱地应下来,想法设法地弄到手,捧给她。

舒窈人年少早慧,不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谁对她好,谁跟她亲,她心里明镜一般。旁人都道郭九官人不治行检,不求上进,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浪荡风流子。可是在舒窈眼里,自己九哥哥千好万好,纵然有哪一分的不好,也绝容不得旁人置喙分毫。郭中慎犯错,惹怒尊长,第一个软声求情的是她;郭中慎被关禁闭,不准用饭,第一个瞒着大人偷摸给他送食的是她;郭中慎远行归来,不论晴雨,第一个得到消息迎出大门的还是她。

这对兄妹一奶嫡出。一份手足情,血浓于水,亲密无间,不知羡煞了多少豪门世家女。连伺候舒窈的双成和玉娘都能感受到,与阿瑶相处时候,那些小女郎们一面在心里不屑着她有郭九这样浪子心性的哥哥,一面又捻酸嫉妒,暗恨自己如何没有这么一位至诚至真的兄长。

打扮完妥,舒窈就随着母亲乘车入宫去了。宫中有人引路,将她们带至皇后娘娘的寝殿。

皇后娘娘所居的明仁殿依旧轩敞简丽,母女二人见驾时,刘皇后正站在紫檀红漆的凤座旁悠闲地修剪花草。

她真没把她们母女当做外人。今日见她们没有穿佩饰繁复的宫装,只着了一件家常的翠黛色衣裙,宝髻松挽,铅华淡妆,身形高挑纤瘦,款款盈立。咋看之下,让人只觉得她肤如雪砌,颜如玉雕,美得风韵犹存,美得风姿卓然,美得风华湛澈。

舒窈呼吸微微凝滞了片刻。

身份尊贵,形容秀丽的女子其实舒窈见过不少,可每次见皇后她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掺杂了尊重、爱戴、畏惧、瞻仰等诸多情绪后生出的一种隐隐的崇拜和难以言说的亲近向往。

她是她见过的最气韵凛然,最强悍大气的女人。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对历经风雨的女子总有天然的好奇与敬慕一样,舒窈对刘皇后也有同样的憧憬和钦佩。

她佩服她智慧高绝,心性坚韧。多少年来载浮载沉,躲过明枪暗箭无数,她仍旧在后宫独占帝心,岿然不倒。纵是如今年华见逝,她在凤座上也坐得安安稳稳,固若泰山。

刘皇后对于小丫头的打量也尤为仔细,见舒窈在她面前不慌不乱,端庄大方,不由面露欣然。

“来,阿瑶,到本宫身边来。”

刘皇后对舒窈招招手,将身旁一把浇花的小银壶递给舒窈。

“在家干过吗?”

舒窈仰面看了她一眼,坦诚地摇摇头,有些无措地望着手里的东西。

刘皇后慈爱地笑了笑,像个寻常长辈一样,轻轻地抚抚她的额发。

“侍弄花草就如做女红一样,需有耐心。花木也有灵性,你得投入了精神,它们才能回报你芳香馥郁。”说完,刘皇后就向后走了一步,将舒窈环在臂间,手把手教她如何对待眼前名贵的山茶。

挨靠着皇后,舒窈初时心里有些紧张,片刻后方安下心,专注地向皇后学着一门种花浇花的手艺。以往学习新东西的挑战会让她觉得兴奋,现下她更多感到欢愉和意趣。

世上许是真的存在眼缘这种玄妙的东西,就像舒窈见刘皇后时觉得心中敬慕,皇后对舒窈竟也有少见的喜爱和亲厚。让一个活波跳脱的小人儿安安静静地把着小壶,轻柔细致地为每一株花木浇水,实在是一桩赏心悦目的事。

见舒窈掌握要诀,刘皇后收回手臂,侧首对夏氏轻轻地笑了笑。

“看样子阿瑶一时半刻玩不倦。正好,等会儿太子过来,就让两孩子先在一处待会儿,我们不妨去御花园转转。”

夏氏忙低声应命。看一眼女儿,见皇后嘱咐了女官妥善照料,暗暗松口气,肃正颜色随皇后脚步出了明仁殿。

她们前脚才离开,后脚赵祯就进了殿中。在大殿里四下一扫,赵祯没发现母后,反倒是看到了前几天跟他一起玩闹的小丫头——舒窈正捧着水壶,专心致志地看着山茶花。

“你何时来的?”赵祯凑过去,抄起旁边的小铲子,“咚咚”两声敲在花盆上,引起舒窈的注意。

舒窈微微侧眸转望着赵祯,腮际笑绽出两枚梨涡:“今日跟母亲来拜谒皇后娘娘,来了有一刻钟了。”

赵祯修峻眉峰挑起,“你母亲是随母后出殿去了别处?”

“说是去御花园游逛了。”舒窈偏了下头,抹额上的嵌玉一时映光明灭,“不过我猜她们大人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需避着小孩子。”

赵祯低笑了一声,拿小铲子翻了把泥土,挥挥手不以为然:“你还真会猜。真要避着你,何必要带你来?”

“万一我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呢?”

舒窈不以为意地睨他一眼,低低地反问。

她是个精明的小姑娘,有时是顽劣了些,但头脑清睿,对一些事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就如刘皇后和她母亲之间,她虽不知道具体情形,却也隐约觉得母亲此次是有什么事情要与皇后商议的。而这桩事很有可能是郭氏政治立场有关。

赵祯听罢登时一噎,讪讪地摸了摸鼻梁。

见舒窈扭过头又继续鼓弄花草,赵祯不由丢开铲子,拉起舒窈衣袖,“先别浇了。来,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去哪里?看什么?”

“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话落,赵祯便将她手里的水壶拿走,牵着她快步奔往平明殿。

舒窈冷不防被抓得一个趔趄,挣扎了两下未曾得脱,只好眼巴巴盯着赵祯后背,一脸不耐地被他拽走。

平明殿是个临水而居的宫室,在明仁殿以东,殿前院落有玉带桥曲折回环,萦绕装点。殿中金丝兽炉燃着悠淡的杜若熏香,地上铺陈着厚厚的猩红宫毡。

这是官家专门为太子安排的书房。平日里没有课业,赵祯就是在此习字画画,读书诵文。

“你看,我画的怎么样?”

赵祯把她拉到一张书案前,指着纸上所画一匹骏马问舒窈。

他自幼师承名家,五岁开蒙,书法丹青尤为卓越,虽不到方家火候,但比之一般人也着实超群。加之他是储君,身份高贵,平日里纵是信手涂鸦,内臣为讨好奉承于他,多会向他乞画,有时连外臣也会禁不住要他一幅字画。久而久之,赵祯也习惯成自然,纵是画马嬉戏,也不草草了之。

“还好。”舒窈笼袖凝眉,仔细地望着图上奔马,“嗯,是真的挺不错。”

神驹激骜,刚毅轩昂。不得不承认,赵家太子爷在舞文弄墨上当真有几分天赋。

“提款处尚是空白,你这是送谁的?”

“太子谕德张文懿曾开口乞画,不过他既然是我先生,我又怎可随便予幅奔马于他?”赵祯将画卷摊至一旁,从山笔架上取了玉管狼毫,饱蘸浓墨,在纸上大书“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八字。

“好生狡猾。”舒窈笑睨了他一眼,看他在字旁落款驻笔,不由轻轻叹息。

他这太子爷平常画画随手给予内臣宫人倒没什么,给前朝外臣时就得多加斟酌了。张文懿是他的老师,他亲自开口,赵祯不好拒绝,可贸然应下又怕旁人多心。只能取个两全的法子:太子谕德之职,掌皇太子道德教谕,还有什么比现在这八个字更能贴切地褒奖他的?

想必张文懿纵是没有得偿所愿,看到这幅字,也会欣喜交加,内中满足了。

“回头我派人把字送去张谕德府上。至于这画嘛……”赵祯说着撂下笔,目光转向舒窈。

舒窈嘟起唇,绕着书案转了一周,最后停在赵祯跟前,眼梢微扬,声音软糯,“我喜欢狸奴胜过喜欢奔马。”

赵祯一愣:“我……我没画过狸奴。”

“没画过也可以试试看嘛。反正又不急于一时。”

她口吻揶揄,柔和中透着理直气壮的鼓励和怂恿,身上那股随时随地不服输劲头一下子就显露无遗。

赵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行吧。我答应你。等画完猫戏图,也派人给你送到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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