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记得,第一次进明仁殿时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风杂寒霜,秋叶秫秫。她被母亲抱坐在绣帘香车里,眼睛一刻不停张望着车外。凡经一处,她都如看新景般流连不已。东华门昼夜不息的灯火、任店前蹴鞠的孩童、待漏院蜜甜的香糖果子,影影绰绰交织在她脑海中,形成她对皇宫之行的初次记忆。
那时,被大人拘来赔罪的她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惊慌气氛,直到车驻皇宫,停在应门前。一个手握拂尘的淄衣宫监对她面无表情宣读见驾宫规时,她才心头发紧,惴惴不安。
如今,故地重来。应门前,宫台城楼高耸依旧,深红宫墙巍然依旧。连青厚地砖上站立的引领内侍,都如舒窈首次进宫时一样。照旧袖手抱着拂尘,身穿灰黑宫衣,吊张万年不变的蚂蚱脸,尖声细嗓地跟她们母女强调森严规矩。
随着内侍嗓音入耳,多年前入宫场景一星一点浮现在脑海。舒窈手握成拳,合上眼睛,深吸口气,才跟随在母亲身后,垂眸敛手前往明仁殿。
如今的明仁殿已与几年前不同。高堂凤座上的女主人手握生杀,掌国摄政,所居寝宫陈设早已不复后妃寝殿的端庄婉约,反如崇政殿般威严方正。才一踏足,就觉得自四面八方铺面涌来一股威慑感,让人不由压抑,心里暗惧。
舒窈手藏在袖中,暗绞成团。借着披帛绣袍的掩饰,她颔首低头,与她母亲一道恭恭敬敬地对上首皇后行礼问安。
“免礼,赐座。”
刘娥的声音清冷空阔,在大殿中显得格外肃然。话落,她便似忘记宣母女二人为何而来一般,头都不抬,从小榻砚台旁拿起朱笔,安之若素地批阅起手中奏章。
一刻钟时间,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辨。
舒窈安安静静陪立在夏氏身旁,看着夏氏额前渐渐泛起的冷汗,心中不由生疼不已。皇后是君,他们是臣。她要冷落,她要立势,他们也只能承受。
“郭夫人,本宫这里的花开得可好?”
皇后的发问毫无征兆,口气淡淡,携威而至,让夏氏一下绷起了神经,长身起立,低头回道:“臣妇惶恐,娘娘宫中繁花自是最堪怜赏。”
“是吗?”刘皇后闻言转过头,嘴角带着一丝浅冷笑意,声音无怒无喜:“那本宫这里的茶如何?”
夏氏冷汗浸背,咬着牙,勉强回答:“臣妇,臣妇浅薄,不敢断识。”
“嗯?”一声带着不愉的反问出口,刘皇后凤眸骤利,如刀剑般钉向夏氏,“郭夫人这几年是品得太多,忘了本宫这里茶味?”
夏氏瞬间浑身僵直。话已至此,皇后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有些事一旦开始,是否停止已由不得她。
夏氏深吸口气,侧目看了眼舒窈,耳畔重新翻涌起郭审的劝言。那个孩子在仲秋夜曾近乎哀求地告诫她:“母亲……放过阿瑶,别再做让儿子恨您的事。”
那个傻孩子,他不知道,有时候她亦是身不由己,为人所胁。
“想来夫人确实健忘。本宫还记得,几年前夫人饮过明仁殿的茶呢。”皇后声音不变,谈家常般将言辞机锋娓娓道来。
夏氏似不知危机将近,舒窈却已经“噗通”叩跪在地,俯身伏拜。
“娘娘恕罪。家母这几年金城丁忧,外事不理,每日粗食淡饭。娘娘宫中龙凤团茶乃天下贡品,母亲骤然再饮,一时反应不及,恳请皇后娘娘原宥。”
她说得急促,跪得匆忙,惶然紧张有之,话中意思却清晰可辨。
她其实不知道皇后和母亲协约过什么,也不知道郭氏与皇后间存在着怎样的合作。她只是靠着自己推断,今时的皇后已不同往日。皇后是要定郭氏,不允许郭氏有丝毫其他选择。郭氏一举一动,一吸一瞬的迟疑都会引起皇后无边的猜疑和戒心。
舒窈话落,皇后目光淡淡扫到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上首的刘娥不言不语,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刚才说话的小女孩儿:她跪在凤座前,小小身形在大殿中显得娇软可欺。但这个看似娇柔的人儿刚才却有胆在她面前为母亲解围。也是近一年都未曾遇见的事。
“你过来。”
皇后让宫女将舒窈扶起,抬起手,冲她招了招。
舒窈不敢迟疑,趋步向前,在距刘娥几步处停下:“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刘娥话落后,左右端详着舒窈,好一会儿才失笑说:“模样倒是变了些,胆子可一点不小。本宫记得,几年前,你曾咬过太子?”
舒窈瞬间窘迫,脸色泛红地说道:“臣女彼时年幼无知,冒犯太子,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摆摆手,似不耐听她道罪的话。她眼看着窗外,对舒窈意味不明道:“太子这孩子,是从小被他父皇宠纵,真有个人让他碰壁一次,也不是什么坏事。”
舒窈心脏瞬间提起,还不等她思索皇后这话是何用意,刘娥就转过头来,凤目微微挑起,笑得慈和安静对舒窈说:“等会儿太子来请安,你猜他还记不记得你咬过他?”
舒窈不甚自然地笑了笑,欠身斟酌,小心地恭谨回答:“娘娘揶揄了,太子殿下国之储君,臣女不过绣楼闲人。云泥之别,太子又怎会记得臣女?”
刘娥听后扬起修眉,目光如炬望着舒窈,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舒窈安静静低着头,任她打量探究。身处上位,刘皇后疑心颇重,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她思虑出千重可能,万种动机。她适才的话,不知被皇后娘娘揣摩出了几种味道。
果然,刘皇后在沉默片刻后,笑微微地指指身边空地,对舒窈嘱咐一句:“你站这里”。随后,她侧转身,眼望着舒窈的母亲:“令爱被你教导的很好。”
夏氏惴惴,忐忑不安地回答:“皇后娘娘谬赞了。”
“本宫从不轻赞旁人。”刘皇后似看不出夏氏余悸,放下奏章,手搭凤座扶手,与夏氏一言一语地话起家常。
夏氏欠着身,恭谨以待。
舒窈被安置地站在凤座旁,看似娴静,目光却屡次落于殿外:她不喜欢这明仁殿的气氛,机锋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快些结束,尽早回府。
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意。就在她走神的档口,守殿侍女一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便拉回她所有深思。她都还来不及低头回避,赵祯便已出现在门口,直直撞入她的眼中。
他身量长高不少,少年颀修,白皙温润。一身银绣紫纹的太子常服穿在身上,行动间步履沉稳,已成储君风范。
舒窈抿了抿嘴,低头暗暗叹了口气。初识他时,他们还都是一团孩气。如今再逢,各自成长,她对他,几乎都不能一眼认出。
然而与她相对,赵祯反应却迥然不同。
自入门时候,他看到的就是明仁殿里难得的其乐融融场景。赵祯印象中,自父皇病倒,母后近一年都冷然严厉,再难有温蔼面容。此时见她柔和,赵祯连请安的声音都带了三分畅然,对能殿中逗皇后舒心的母女二人也不由暗赞,多看一眼。
就是落于凤座旁的这一眼让太子脸色骤变。惊诧、意外、愤然、恼羞,漠然,轮番情绪上阵,
独独没有欢喜愉悦。
最后,他垂下眸,看着对他施礼的舒窈,神色淡淡,似压抑心中翻涌般低声道:“平身吧。”
三个字,无波无澜,与对陌生臣卿无异。
若非刚才那一瞬的举止异样,连皇后几乎要怀疑他已忘却了眼前的小姑娘。
太子的养气功夫越发见长,连她这做母后的都要被哄骗过去。
“谢太子殿下。”舒窈的反应很是自然。她对他形容平静,好像并不在意太子对她这昔日故友的冷落。颔首敛衽,垂眸谢恩时,舒窈密长的睫毛斜斜投映下影子,像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
墨色蝴蝶微微扇动,她人依旧乖觉安静。侯立在凤座旁,她仿佛与身后的华伞羽盖化作一体。
皇后暗暗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了挑秀眉,最终安之若素地询问起太子功课与膳食。
赵祯如往日一般,态度认真,对答如流。只是在回话的间歇时,会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于凤座另一侧,等刘后一唤他,他顷刻转向,宁可去瞧侍立的阿映姑姑,也不去看被他母后叫在身边的舒窈。
这般别扭,可着实让皇后意外不已。她的太子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样举止,不是在怨谁恼谁,倒像是在与谁赌气。
“太子可还认得她?”
闲絮完毕,刘娥话锋忽然一转,手指着舒窈,笑盈盈望向赵祯。
赵祯愣了愣,一言不发望过去,恰与抬头的舒窈目光相接。甫一看她,他就抿唇绷脸。收回视线,转盯着地面,声无起伏淡淡道:“只是看着眼熟,记不得了。”
这回答真是奇妙。当日在御街,舒窈也曾回过双成:“时日太久,我忘却了。”如今类似话,换个人问,赵祯答复竟与她雷同。
也是天作巧合。
刘娥听罢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下额角,并不戳穿赵祯的掩饰,只是指指舒窈一本正经地介绍:“不记得了?这是故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今日随她母亲入宫,来陪母后赏花聊天的。”
她也丝毫不提他们幼时见过的事,只把舒窈当做陪母来宫的臣子女儿。照着尽寻常的礼节,为儿子提及一下。
赵祯颔了首,不做其他回应。
这也是个硬颈倔强人儿,看刘后将错就错,他也由着性子,不辨不说佯装糊涂:他可记仇呢。谁让她当初提防戒备的?谁让她当初招呼不打就离开的?谁让她当初……要疏离划线的不是他。凭什么现在她回来,他就得一眼认出她?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太子的矜持端得理直气壮。他扫看眼舒窈,见她静静站着,安然淡然,并无就前事特别解释之意:“母后,儿子今日上午还要在资善堂听政……”
他话未完,刘后已经转问舒窈:“阿瑶丁忧,在代北待了有些年,来,跟本宫说说,在代北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太子动作一下顿住,本欲起身的他又重新坐回座椅,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
刘娥也不在意他说走未走,只回转头来看着舒窈,饶有兴致地发问:“代北风物如何?”
舒窈沉吟片刻,尚未回答,就觉旁侧一道目光“唰”得一下笼罩在她身上,还不等她启首回应,那目光又攸然转开。这般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不用猜也知道来自何人。
“回娘娘的话,丁忧之人在何处生活皆一般。不过,身处边塞,能看到的跟汴京自然不同。”舒窈声音轻缓,将代北人文娓娓道来。话至辽人寇边时,她才微微顿了顿,转而说道:“金城太守孙大人天带牧民,尽职尽责。代北百姓感沐皇恩,即便有流寇滋事,也未曾撼动边塞太平。”
“哼。”
她话落,皇后尚未反馈,赵祯就已撂下茶盏,颇似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阖殿上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知他对她窝火的舒窈都惊诧莫名,摸不准是否是因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惹了他心烦,还是因为她前事未解,惹他积怨。
“太子殿下?”
舒窈微转了头,眼含疑问地看向赵祯。
赵祯一下起身,侧对舒窈,面带愤然,语有质询。他看她,仿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硬邦邦诘问一句:“你在金城待得倒是舒心?”
这一声端得阴阳怪气,让所有熟悉他性情的人都讶然回望,惊愕不已。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太子怎与郭小娘子针尖麦芒的?刚才他还说要去资善堂,怎么坐下来,忽然就闹起了脾气?太子一向宽以待人,今日反常,又是对着刚刚见面郭二娘子发火,难道这二人天生不对付?还是说他适才其实撒谎,他还记得她,只是因为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不想承认自己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