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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骨肉相念不相见(1 / 1)

烟波浩淼的大运河上水纹荡荡,船只如梭。悠悠百余年,前朝的“五季之乱”毁了桑田良顷,丢了幽云沃土,却独独不曾奈何得了它。大运河像一条亘古绵长的纽带,北系汴河的货运粮船,南连杭州府的泛湖小舟,长贯千里,沟连五水。曾经开凿疏浚它的帝王将相到如今早已成昨日黄粱,唯独它依旧水流如初,无声无言担当着南北交通之脉。

五月梅雨时节,运河上水涨船高。郭审站立在船头甲板极目南望,江南如丝的薰风温柔娇俏地掀动他天青长衫的一角,让他整个身影显出几分落拓与洒脱。

这可真不像是要趁着水患,总领八艘粮船,逐利南下的奸佞商人,反倒像身无牵挂,游学四方的文人墨客。

确实,他也曾经是挥毫泼墨,赋诗填词的举子;只是不知为何一夕之间抛却功名,不走仕途走商路,反做了四民中的最末等。

‘东家的心思到底不是我等能揣摩到的。’小廖远捧着件披风,讷讷跟在郭审身后,轻声汇报,“东家,还有半个时辰到常州,东家可要准备准备?”

郭审长袖一拂,不耐道:“我去常州是见爹娘,又不是去会亲家。哪里有那么多可准备的?”

“那咱们带来的粮食是……”

“自然是先在船上放着,等到常州摸清粮商动向之后,再出手放卖,价高者得。”

廖远一下呆愣:来前东家可不是这么交代的。那会儿他在书信中见到二娘子谈及常州灾患缺粮事颇有无助之感,可是眉头不皱就倾尽财力,马不停蹄得搜买粮食,紧接装船而下,丝毫不敢耽搁。

可现在……都到了常州地界,眼看粮卖事成,东家怎么反倒又不着急了呢?

廖远一头雾水地看着郭审,心中暗道:近万担粮食搁置在码头待价而沽,东家还真是胆儿肥。他难道就不怕被人知道以后给郭大人招祸?京中那帮朝廷御史一个个眼睛毒着呢,碰见这事他们不得把常州通判弹劾得永无宁日?

郭审似看穿廖远心中所想,回头含笑道:“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想那么多不如替你东家想想,这趟商货要是出不去,东家还能不能发得下你的工钱。”

廖远憨厚地晃晃脑袋,听到郭审说及月钱,立刻咧嘴笑开,露出一口齐整洁白的小牙:“那也没啥。东家,就是您真不发廖远工钱,廖远也得跟着您。您忘了,您是廖远救命恩人,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廖远了。”

郭审瞥他一眼,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事就下去,不要在我耳朵边总是‘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地说个没完。”

廖远立马识趣地捂住嘴,抱着披风折回船舱。不过片刻后,他又捧着一个木匣返回:“东家,这是来前王三娘子派人送到丰月楼的。等会儿船只靠岸时,东家是不是要将它直接带给二娘子?”

郭审脸色瞬间阴沉,恨恨地盯着廖远手中的木匣,目光灼然,仿似与信匣的书写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东家?”

“闭嘴!”

郭审拳头握起,从唇缝间咬牙切齿迸出两个字。这般压抑愤慨又心有不甘地妥协模样让廖远一时看得啧啧称奇:王三娘子跟东家到底有什么过节,竟然能让一贯从容的东家每次见到王三娘子所送信匣都立刻换上一幅恨不得将信匣主人生吞活剥样子?

看那王三娘子挺明艳美丽的一个姑娘,与东家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这其中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自然是有。只不过郭审不欲对任何人言说。在他看来,自己捧在手心里,从小疼宠到大的妹妹总是千好万好,可惜偏偏被一个千不好万不好的坏小子给惦记上。最可气的是,这坏小子竟还是九五之尊,他连发泄心中郁气,将他好打一顿的可能性都没有。相反,他还得因受不住妹妹的软语哀告,糊里糊涂就当了这俩人来回传信的中间人。

真是想想郭审都觉得心里憋屈。对这东西自然不会假以辞色。

见郭审面有不愉,廖远也难得机灵地闭了嘴,老老实实抱着木匣退去一旁。

直到半个时辰,船泊常州码头。郭审才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木匣,与几个随从一道骑马赶赴常州城。

常州城因水患之弊已是戒严,来往商旅流民出入城门皆要下马受检。郭审耐着性子站在受检的长队中,耳边是城墙根下饿殍妇孺无力的哀呼呻、吟。

郭审眉头蹙起。廖远立刻会意,在过城门时,小廖远似颇为好奇般,笑问检查官兵:“敢问军爷,这些人是……”

军头瞄了廖远一眼,在暗中捏下他递送的荷包后,眉开眼笑地答道:“不用管他们。都是一群吃不饱饭正晒太阳的懒民。”

“懒……懒民?”

“那些有把子力气的差不多都上工去修堤建庙了,剩下能跑的那些要么是去帮忙,要么就去城中各处寻活计了。只有这些,什么都干不了,单等着官府和大户们施粥接济呢。这位小官人,看你们这装扮应是外地来的吧?你是不知道常州今年多幸,瞧瞧周边府州,哪年大灾不得死上好多人?常州城这些老弱如今还能活着,全赖纪大人和郭大人倾力赈灾。”

“倾力赈灾?”郭审眉梢微凝,目底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可不是倾力?为了多保全个灾民,两位大人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做事到都做了。我们纪太守从水患开始就没回过家,白日巡视堤坝,晚间就宿在官衙。郭大人也一样,家中夫人生病都来不及回去看一眼,府中诸事全部压在一个小女儿身上。通判大人都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就这样兢兢业业还有人在私底下里议论。你说这叫什么事?”

军头言语间颇有为常州两位大人打抱不平的说词,然而落入郭审耳中,却只让他觉得分外揪心。

待到检视一过,郭审也来不及跟他继续套话,径直翻身上马,奔赴常州通判官邸。

三年骨肉离别,血脉分隔两地。

不来常州时,郭审只透过书信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常州凶险。然而书信主笔人是个惯会报喜不报忧的丫头。在水患后,她从来不曾在信中告诉他,他们在常州处境是何等艰难。就连这筹粮之事都是他依凭着对她的了解,从她字里行间透出的隐隐疲累中推敲而得。对于她自身的孤伶无援,她从未开口求助。

这个臭丫头,她是翅膀硬了?居然还学会跟她九哥拿乔了?等见了她,他非得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不管碰见什么事,她九哥终究是站在她身边。

郭审预想美好,然而等待真正入了府邸,见到舒窈时,郭审却发现面对着眼前形容清丽的女孩儿,他连一句重话都不忍斥责出口。

在他的记忆中,阿瑶分明还是那个下颌圆润,眉目稚嫩,每每欣喜便会露出梨涡笑靥的小丫头。

可是才一转眼,再重逢时,她就成了目下这个静静迎候他的娉婷女子,衣袂绣裾当风,楚楚婷婷而立。她就像枝头那朵雪白娇艳的木槿花,在他不曾察觉的地方悄然积蓄,默默绽放,等他发现时,她已含香馥郁,惹人注目。

郭审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深吸口气,压抑下胸膺间翻腾不止的酸楚与心疼,举步迈向舒窈。

她的身量已长高许多。江南水土养人,小丫头出落了一副白瓷般的肌肤。郭审像碰触一个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展双臂,一手揽住她肩背,一手轻柔地搭在舒窈的发顶,用掌心温柔摩挲着她的后脑。

“阿瑶,九哥回来了。”郭审声音低沉,拥她的怀抱温暖如熨,“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舒窈偎靠在兄长怀中,眼泪在猝不及防间募地涌上,丝丝缕缕晕红了眼眶。

他终归还是赶来了。简短一句话,出自他口中,就让她有了不一样的安心。骨肉亲缘割舍不断,他仍旧习惯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九哥来了,你再不是孤身一人,无从依傍了。

“九哥。”开口尚不成句,舒窈声已成哽咽:“阿瑶好想你。”

一千个日升月落,兔走乌飞,他们只凭借薄薄一纸书信传递彼此牵挂。其中甘苦煎熬,唯有自知。

郭审重重点点头,将身上披风解下,转披上舒窈瘦销的肩头。

时至五月,南方花争艳,柳舒展,正是暖意洋洋无限。而他妹妹的手掌却似未曾熬出冬天一般,连指尖都透着一脉凉意。触及他时,只让他心酸不已。

郭审浓眉拧起,秀美的桃花眼底蔓延开一寸寸的自责与愧疚。他将舒窈揽裹在怀,容不得她推拒,便携她一起进入内院。

路过夏氏所居时,郭审猝然驻足,望向显出几分寂寥空落的院子,哑声开口:“她……如今可好些了吗?”

舒窈仰起头,深深看一眼郭审,他神色很复杂,有怔忡、有不忍、有抗拒、有怨怼、有思念、有亲近、还有被他隐藏极好的,胆怯。

人言近乡情怯,眼前人这近亲又何尝不是情怯?若九哥是那混账绝情的不孝子自然能够一走了之,再不回头。可偏偏她九哥不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观,有自己心里的一杆秤。秤的一头是他心中把量的对错,秤的另一头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他亘在中间,怎生不是左右为难?

舒窈伸出手,环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头。

郭审身体一僵,清俊面容上更添一抹郁色。

“九哥,进去看看吧。跟她说说话。”

郭审抿了抿唇,未曾答应,只转头左右环顾,似想拔足而逃。

他在局促,亦在矛盾。

舒窈仰起头,眸底幽深宁远,静静叙述说:“她很想你,九哥。虽然她从来不曾明说,可是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你。每次你的书信寄来时,她都欢喜无比。哪怕在信中,你不曾提及她,她也只当若无其事。她在父亲面前一直小心翼翼,从来不曾表露过什么情绪。只有背人时,我们私下相处,她才会向我偷偷地打听你的近况。”

至亲母子,要知彼此情况,竟还需转问他人?

究竟是为什么走到这步田地?

郭审闭目翕唇,负在身后的手掌渐渐紧攥成拳。

“你若是也想她,就进去看看吧。”

舒窈说完便无声无言退到了旁侧,留给郭审一个思虑踟蹰的空间。

郭审愣怔徘徊,迟迟不肯向院内迈出一步。

舒窈身后的双成一脸担心地看着兄妹俩,在自家娘子耳畔低声念叨:“娘子,您让九公子现在去见夫人,怕是不妥吧?”

舒窈长睫微扇,淡笑着看向双成。

双成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提醒:“九公子就这样进去,万一过了夫人的病可怎么办?”

她自以为声音极小,却不料字字句句都落在了郭审耳中。原本还是犹豫不决的郭审在听到这话后浓眉瞬间蹙起,青衫袍摆一撩,绣云皂靴大步迈向夏氏院落。

双成目瞪口呆,眼看着郭审背影,愣乎乎道:“九公子,这……这……这就进去了?”

舒窈挑了挑眉,斜她一眼,反问道:“不然呢?”

双成讷讷傻了眼:“奴婢还以为九公子不会见夫人呢。”

“他确实不会见到母亲。”

不知想到何事,舒窈幽幽地叹了口气,以下颌指指远处的郭审。

他正被夏氏的心腹拦在房外,那名小丫鬟低着头,不知在跟郭审交代些什么,竟让郭审沉下颜色,隐有愠怒。

“九哥他曾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母亲很疼他。只要她神智清醒着,纵使她想他念他,到了会黯然垂泪的地步,她也绝不会让九哥见到这样的她。她不想九哥知道她的憔悴和狼狈。在她心里,可能她已然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朝不保夕。她惶恐自己这身病是传说中的疫病,她也害怕自己这病会过给孩子。这几日连我见她一面都难,更何况九哥?在不知道答案之前,母亲怎么可能让九哥再去冒险?”

“所以,她宁愿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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