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有些不确定,自己这回见到的,是不是这具新身体的回忆。
也许因为是在窥探他人的记忆,各色画面都如隔水看花一般,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而且不像自己的生平回顾那样依照时间顺序重现,只是一帧帧无序的片段。
虽则如此,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个人的一生,如三春暖日一般,温暖舒适。她记忆中的景物,无论是碧水青山,还是高堂广厦,都带着一丝温柔的意味。
……
“嘿嘿,笑就笑嘛,干嘛忍着,忍得太辛苦了。来,美人,给爷笑一个。”
……
“把这个拿着,留在这朕也没用。”
……
“您别瞪眼,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汤药。放心,会给你多放花蜜的。”
……
“趁人不备,你也太狡猾了吧!”
……
“笨死了,我教你。”
……
“是的话,我就只好——好好去买呗。”
……
“喜欢。”
……
“君天熙!你怎么这么蠢!说了碰到会疼的,你竟然还把它□□了!”
……
“你看不到,过来。”
……
“可以。羽儿想学什么,我们就学什么。”
……
“爹爹我在衙门听你娘亲派人来,说是你回来了,我可是把公务都抛了偷偷跑回来看你的。”
……
“你对我真好。”
……
“不论淡雅妆饰,还是盛装打扮,都一样美丽动人的西子我是无福见到了,不过今日看来,见了叔母也是一样的。”
……
“怎么?你娘亲为你斋戒祈福不算,还非得搭上我?”
……
“谁害你中了如此顽固霸道的毒伤!”
……
“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一去就是两年,我可想死你了!”
……
“二师叔,你怎么看?你真要我出去啊?那谁陪你下棋啊。”
……
“喜欢就都送你!”
……
“你这孩子,不过吃个荔枝,你还拐弯抹角把我这老婆子说成了美人不成?”
……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
“皇兄对佑儿好,不管怎样,佑儿都不生皇兄的气。”
……
“珊儿,我还道你刚刚怎么不声不响的安静了这么久,原来是打着偷我棋子的鬼主意啊!”
……
“从今天起我秦瑞改名赵秦,为公子生,为公子死,为公子驱驰,万死不辞!”
……
“还说没事,都这样了,这是谁干的啊。”
……
“你欺我在先,现下我吓你在后,你我彼此扯平,可好?”
……
“多谢姑娘的美曲妙音!”
……
“怎么,阿羽,只许你小子在这英雄救美,就不许我来这喝杯酒”
……
她记忆中的人情,无论男女老幼,俱是温馨。
你有这么多亲朋好友,死了肯定很多人为你难过吧。赵羽残存的意识带着一丝羡慕,慢慢迷失在了别人心底的温暖记忆里。
她模糊的意识在温暖中不断下沉,下沉。
就在这最后一缕模糊意识也要沉归虚无时,画风突变,周身的温暖记忆瞬间远去,转而被一种浓厚的阴郁气息所填满。
眼前是无尽的血污,耳边是数不清的兵刃铿锵。洒在身上的是一波接一波热而复冷的腥臭鲜血,而充斥在胸腔的是狂暴的愤怒与快意。
杀!
杀!
杀光这些比畜生还凶残的胡狗!
该死!
胡人全都该死!
[那我呢?阿瑾,我身上也有一半是胡人血脉,我也该死吗?]
你不同。若不是你,多年前我就死了。
[阿瑾,你娶我,究竟真的是因为我曾救你性命,还是为了利用西武?]
你随时可以回西武做你的公主,若是留下,只要你以我汉家子民为念,我打下的江山,全都可以交给你治理。
[你既然想要郭玥的孩子做你的嗣子,当初娶她就是了,又何必把她认成义姐!你的国都,叫什么‘玉安’,索性叫‘玥安’好了!]
只要你一天在这,便只有你是我的皇后。那个孩子抱过来,只会是你我之子,是我大华唯一的皇嗣。
[大华子民安乐、鼎立中原,陛下还执意北伐,究竟要杀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杀到胡夷悔罪,再不敢杀戮华夏。
[等陛下杀完北边,是不是就要杀向西边了?我帮你打理江山,到头来就是为了帮你侵犯我的母国吗!]
你父皇还算仁厚,朕可以发誓永远不主动侵犯西武,但你能保证你的兄弟、侄子、西武以后每一个继位之主都不会对大华怀有野心吗?
[陛下,你不是要杀尽胡夷的野心吗?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一定把大华送给西武!]
大华的每一分昌隆里,都有你的心血,我不信你会拱手让人。天下虽大,只有大华可以任你主宰。别让我错看你,玉儿。
[阿瑾,你别死。就算我守着大华,隆儿才十二岁,你放心吗。]
不放心,也不甘心,却也只能如此了。真不甘心啊,玉儿,别恨我……若真有甲子轮回,朕必破空重归,佑我君华,斩尽胡孽,安定四海。愿……来生……
*
“安都大人?安都大人!”
塔勒森真没想到,自己只是转身递封信的功夫,再回来,这位令人尊敬的大人便已是气息微弱的濒死模样。
“安都大人怎么了?”耳听内帐的声音不对,外账刚刚坐定在火前的一干人等又立刻围拢到了内帐门前。
“安都大人只怕要回归永生天了。”
赤古脸色一白,从怀中掏出赵羽刚签好的求情信塞到也刺手中,人已掀开帐门跑了进去,“你们守在外面,我进去侍候!”
“赤古!”
外账的一干人等尽皆惊声去了,一群草原好手竟没人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喊:“医官岱勒求见安都大人。”
岱勒连喊两声请见都不见人来应门,又隐隐听到了帐内嘈杂,心觉不对,自行闯入门来,正听到了“回归永生天”之类的字眼。出于医者本能,岱勒又连忙往内帐冲去。
“什么人?!”
也刺走神没能拦住赤古,到得岱勒想要闯过时,倒是他一个属下率先反应过来,扣住了岱勒的肩膀。
“医官!”岱勒头也不回的挣脱了肩上的阻力,立马扎进了内帐。
那名拦人的斡其可没想到岱勒当着他们这么多兄弟的面还敢强行闯门,一时不查让岱勒挣脱后,条件反射的还想抓回岱勒,却是也刺摆手阻止了他。
经过这一出插曲,反倒帮人冷静了头脑。也刺安抚属下几句之后再想到岱勒,忍不住懊恼的拍了记额头。
此时在内帐的赤古也和也刺有着同样的懊恼。他才到赵羽榻前,岱勒便已追了上来。得知岱勒是医官,赤古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
我怎么就信了安都大人会医术的话,竟然这么久都没再想过找大夫来呢!就算怕走漏风声,偷偷抓一个医官过来,也好过让安都大人直接等死啊!
岱勒不知赤古心声,此时已自顾按上了赵羽的脉门。摸清赵羽的脉象时,岱勒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又往赵羽脸上仔细打量了几回。他进来看清榻上人的汉人面貌时,无需多问,便知道榻上人必是监国公主的那位未婚忽彦。没想到把脉发现竟然是女……
莫非我猜错了?
“医官,安都大人还有救吗?”赤古被岱勒剧变的面色吓了一跳,“安都大人他非常受公主殿下看重,你只要能救活安都大人,我保证殿下会重重的赏赐你!”
还真是个女忽彦。听起来,这个护卫只怕不知情。
岱勒瞟了一眼赤古,没有急着答话,而是调整面色后沉下心来细细探看起了赵羽的脉象。饶是岱勒打定了不动声色的主意,仍在探脉的过程中眉头越皱越紧。
“医官……”
这一回别说赤古了,便是塔勒森的心也被岱勒的眉头提起来了。
“喊什么喊!”岱勒忍不住气道,“这回的时疫是热症!她……他元阴缺损又身怀水毒,别人十天加重的热症他十天就能要了命!你们若是真担心他,早干什么去了!”
医家术语听不懂,赵羽比别人更容易被时疫害死赤古却听懂了。他本就后悔没有给赵羽找大夫来,此刻更是双膝“扑通”狠狠的跪在了地上。他帮赵羽欺瞒了娜音巴雅尔,本就无颜活着回鲁勒浩特见公主,若不是记得自己还有使命,恨不得立时自刎在赵羽榻前。
塔勒森本就奇怪赵羽的时疫比自己的凶暴许多,想想自己曾经怀疑赵羽是装成重病欺诈自己,他真是既羞又愧。
岱勒从怀中掏出一瓶小药丸喂了一颗到赵羽嘴里,打开随身的药箱时又庆幸自己今日是为献药而来,不然只怕又只能眼睁睁的送走一个病人了。
岱勒从药箱里拿出几包配好的药材,没好气的扔在了赤古身上,“要是想救人,就快去把药煮了送来。”又望向塔勒森,“我没看错的话,你也得了时疫吧。你们的大人不宜再和身患时疫的人接触,你也出去,若是不想他死,就别再进来了。你要是不怕我长得像汉人害你,我的药你也可以喝一碗。”
赤古记得公主在时疫爆发后曾经封过一个胡汉杂儿做医官,倒是没有对岱勒的面貌和身份产生非议,他本已经在抱着药包往外跑了,听到岱勒对塔勒森说的话,又二话不说的回身把塔勒森拽了出去。
岱勒望着两人火急火燎的背影,眼角闪过了一抹笑意,转而看向赵羽的面容时,又流露出了一声叹息。
真没想到,女子之间也能有如此高义。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