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养恢复了好几天后,胡峰也是可以轻松下床走动了。
这些天的时间里,横滨几位小有名气的西医大夫,也是纷纷带着药品器材,陆续前来给胡峰量量体温、血压,同时还伸着金属制的听诊器,麻利的给他全面检查下心跳。
“病人恢复的很健康……诊金一块银元。”
然后,在胡峰的肉痛脸色中,喻培伦也是果断掏出一枚墨西哥鹰洋,递了过去。
紧接着,这些登门的西医们,纷纷当面接过银元,随即转身离去。
要知道,经过这几天的恢复,胡峰总算也是掌握了不少的生活常识,所以才会分外感到心痛,西医要价太贵!
举个例子,光绪三十四年左右,日本各大城市一块墨西哥鹰洋,最低也能兑换二块日元;而当时日本一位熟练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是十三四元日币,等同于六七块墨西哥鹰洋罢了。
相比之下,这些西医随便拿听诊器比划几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就挣了日本熟练工人们大半个星期的工资,简直就是让人觉得太挣钱了!
不过。
片刻时间之后,胡峰也是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感叹西医来钱快了。
似乎是那些西医大夫刚走没多久,林觉民已经是快步走了进来。
“云纪、振华,你们还没走么?”
身材健壮的林觉民,早已换上一身蓝色大襟长衫,以及一双青年皮靴。
“那正好,今天晚上为夔石先生设下的接风宴会,咱们三人一起同去吧!”
言语间,满脸神采奕奕的林觉民,也是催促起胡峰二人,换上正装准备出发了。
深知自己几乎不可能借口不去的胡峰,当下也是眼珠一转,拱手道:“觉民哥稍安勿躁,且让我等洗漱片刻。”
“不急不急!”
“据我所知,黑龙会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内田良平等,早已提前组织人手,前往码头热烈迎接夔石先生了,不差咱们这几个。”
“而且更重要的,振华你身体刚刚恢复,确实也不适合去码头吹风,咱们三人直接前去神奈川道场,便是可以了。”
瞥了瞥胡峰一眼,性格虽然豪爽,但又粗中有细的林觉民,也是设身处地的为他考虑一番,出声道。
“我先回去洗漱。”
朝着身边二位朋友笑了笑,胡峰随即快步迈进自己客房。
片刻之后。
系好了青色长衫后,胡峰颇为新奇的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形象,倒也勉强算的上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了。
只不过。
唯一令人不顺眼的,就是他头上仅有的一小块头发,以及脑后一条长长的大辫子。
“呸,迟早剪了这破玩意!”
愤愤的甩甩这长辫子,胡峰随即伸手抹去腿上的灰尘,大步朝外走去。
……
旭日当空。
不少穿着号衣,印刻自己名字的日本人力车夫(当时中国上海的黄包车),满脸标准微笑,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路边,时刻等待顾客呼喊。
出了屋门,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日本横滨的胡峰,当下也是左顾右盼,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路边一切。
放眼眺望,不远处的码头上,货物堆放的到处都是,貌似平静的蔚蓝海面上,随处可见来自各国的轮船,应有尽有。
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多的远洋货物也是由鼠笼起重机调下,在宛如工峰般的日本工人动作下,徐徐运转起来,秩序井然。
横滨,这一座偌大的港口城市,也是毫不吝啬的给外人展示着自己的活力和生机。
身穿正装的胡峰,径直愣在原地,面色木然的望着四周的一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就是一百零八年前的日本?
那个制定了【三个月灭亡中国】计划的日本?
那个在未来几十年内,陆续发动九一八事变,完全侵占东北,扶持伪满洲国,挑起卢沟桥事变,成为国人眼中最凶恶对手的日本?
看着面前充满活力的横滨,这个目前日本第二大的港口城市;再想想依旧盘踞在老百姓头顶的清王朝,以及之后军阀混战、内战不断,血火滔天的中华民国……
不知不觉间,胡峰平静松着的双手,也是情不自禁的握成拳头。
作为一个勉强熟悉历史的伪军事迷、历史迷,他内心非常明白,接下来等待中国的,会是怎样的惨痛伤痕!
胡峰相当清楚,在未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那个在四川的老家—小县城内江,居住的亲戚、朋友、邻居、甚至许许多多的人,都将会面临饥饿、病患、兵匪的侵袭。
内江县位于四川东南部,占地面积约870平方公里,近万个家庭、十几万人靠着土里刨食生存,再加上气候雨热同期,一个星期至少有四天都在下雨,剩下的三天,则是准备下雨!‘
目前,尽管腐朽落后的清王朝摇摇欲坠,但起码还是给人留了一个吃个半饱,留点活路的机会。
一旦中国彻底乱起来,那作为“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中一部分的内江,近万个家庭恐怕立刻就要崩溃流离,家破人亡也不够是转眼的事情罢了。
到那个时候,恐怕不仅西川内江的老百姓没有活路,整个陷入军阀割据、列强窥视的中国,绝对也会如期上演无数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讨袁的二次革命、护国战争、反段的南北护法之战等混战,那一次不要拉扶派款,战祸连绵?
胡峰清楚的记得,由于四川内江地处要害,大大小小的军阀简直来回交替,光是在民国23年(今1934年)时,田赋征收就预征到1965年!
这让四川内江的老百姓,怎么还活得下去?
而且更重要的,这还只不过是一个西川内江。
只是一个在四川地图上,针尖般的渺小地方!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军阀混战,整个四川发生了多少次?整个中国西南地区发生了多少次?整个中国又发生了多少次?
在后世,胡峰不止一次的看到社会专家、历史教授对这一切的理解,只有轻描淡写的一行文字—列强扶持军阀,地方势力割据,中原大战不止。
既然说,已经来到这个清末的大时代,那他绝对要拍打着自己这只时空蝴蝶的翅膀,搅个天翻地覆!
思绪涌潮,胡峰的心中也是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来,暗暗喃喃自语。
“振华,别站在那了,一起上车吧。”
正当他心中念头起伏时,喻培伦也是朝路边的人力车夫招招手,顿时最前面的三辆人力车,也是随即快速的拉过来。
“全去神奈川道场。”
在日本待久了的林觉民,也是率先开口用日语说到。
片刻。
待他们三人全都安然上车后,那三个日本人力车夫也是同时鞠躬,再完成一个标准的90度弯腰后,前者也是立刻按响手铃,毕恭毕敬的屈身朝前奔跑,相当的敬业负责。
不过,在胡峰的记忆里,这样的场景在日本见得太多了,实在是称不上什么令人惊诧。
要知道,这俱身体的原主人,其人在横滨念书生活的几年时间,无论是这些街道上的人力车夫,又或者是店铺里的服务员,在各自的职业范围内,简直一个个都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近乎十全十美。
其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虽然这些日本人脸上始终带着相差无几的微笑,但是却给人一种千篇一律而又不够自然的缺憾感。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沿着石板路前行的三位人力车夫,也是快速的冲刺到一所日本道场处。
放眼望去,前方那所神奈川道场入口处,宫崎寅藏、内田良平以及七八位身穿和服的日本浪人,早已是面带微笑,相当尊重的在那里等候了。
每当有浑身正装的革命青年,或是手持烫金红帖的日本人走近,以宫崎寅藏为首的一行东道主们,当下便是立刻鞠躬行礼,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是说一句话鞠一个躬了。
三辆人力车停稳,趁着付车费的闲暇时间,第一次参加这种接风洗尘宴会的胡峰,顿时也是冷静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宫崎寅藏等人,脑海里拼命闪烁过曾经了解的事情,暗暗分析起来。
宫崎寅藏,三十七岁,黑龙会现任会长,作为日本浪人中异常少见的异类—【大陆浪人】,终生都为同盟会的革命事业奋斗,数十年如一日的为同盟会奔波,一年中五分之四的时间,基本上都花费在中国大陆上!
远远看去,此人在神奈川道场前迎宾谈笑风生,尽管其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番威势;但由于这家伙异常讲究礼仪,言谈和蔼亲切,倒是分外让人如沐春风,给人一种仿佛回到了自己家的放松感觉。
再看宫崎寅藏身边的几位浪人,明显也是坚定追随者,虽然不曾说话,但他们不肯踩着宫崎寅藏背后影子的举动,显然是因为相当尊敬前者的。
一般人通常认为,不踩对方的影子,也许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无足挂齿。
但是!
由于中国所受的屈辱,作为“键盘军事家”的胡峰,他也是出于知己知彼的必要,曾经多次收集蕴含日本文化的书籍,比如【日本国志】、【零距离接触日本】等佳作,试图研究一下日本人。
因此来说,他也是异常清楚,如果日本人觉得某个人或者国家文明值得自己效仿,那他们绝对会采取“敬人三尺,甚至做出不敢踩老师影子”的虔诚态度,而反过来,若是日本人觉得对方不如自己,或者是位于自己之下,那绝对会摆出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来!
虽然讲,日本人这种面对强势国家,情愿甘拜下风而又不断见风使舵的态度,的确有些“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味道……
但是!
通读近代历史文章的他,内心也是相当的清楚明白,这些骨子里铭刻着尊敬强者的日本人,之所以要拜他人为师,不过就是为了增强自身实力,事后是否要感恩戴德和实际的学习目标绝对无关。
在这宫崎寅藏这种日本人的脑海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强势国家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简单点说,“拳头大就是道理”!
【老师】不如自己时候,对其加以蔑视,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纵观过往历史,遥记得那位被称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的福泽喻吉,前者当初大谈“脱亚入欧”时,可是绝对没有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古老亚洲国家—中国有过任何抱歉的意思!
而且在他的记忆里,日本当时还有一个文人叫做田口峦吉,对福泽喻吉的号召简直就是五体投地,甚至深深怨恨日本人的肤色居然是黄的,因此大力写文宣传,告诫同胞出行应带西洋礼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皮肤颜色显得白晢一些!
如此一来,便是不难理解日本人的心理了。
而且面前的这位宫崎寅藏,似乎因为修行剑道,浑身上下杀气隐隐外泄,但由于言语动作的亲和力,显然也是将二者融合的浑然一体!
这么看来,这位所谓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前者恐怕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不动声色的,他暗暗给宫崎寅藏贴上这样一个标签,同时越发的提高警惕。
内田良平,26岁,黑龙会中坚分子,也是宫崎寅藏大力栽培的一位年轻日本浪人。
表面上看上去,此人容貌普通,属于那种掉进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平凡人物,但是他那双眼睛,那双宛如老鹰般的眼睛,分外冷漠无情,阴森狠厉。
这是一个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他人的亡命徒!
不知不觉间,胡峰又是送上一个标签,暗暗留心。
挨个观察分析片刻,他随即和喻培伦、林觉民二人并肩前行,大步迈向道场正门去。
“欢迎欢迎!”
“三位准时大驾光临,真是令这道场蓬荜生辉啊!请,快请进……”
望了望喻培伦手中的烫金红帖,满脸堆笑的宫崎寅藏,立刻也是宛如打了鸡血一般,夹带着身后的七八位日本浪人,再次相当卖力的鞠躬行礼起来。
“哪里哪里,宫崎君过谦了!我等不过是些逍客,何足挂齿……”
微微寒暄几句,宫崎寅藏也是立刻拍拍手,示意身后的二位日本浪人留下来迎宾,他则带着内田良平等人,率先换上道场内早已备好的三寸木屐,同时笑吟吟的在前步行,为胡峰他们三位客人引路。
穿行前行,绕过横七竖八的木制回廊,又转过雾气蒙蒙的假山怪石,率先映入胡峰眼帘的,竟然是一片盛开着的樱花树!
环视四周,无数朵只开花,不结果的清丽樱花绽放,颜色更是有纯白色,粉白色,甚至还有绯红色,绚丽烂漫。
晚风徐来,一朵朵素雅的樱花,突然宛如漫天鹅毛大雪般飘扬落下,一时之间,抬头看不见碧蓝的天空,低头瞧不见平铺在地面的鹅卵石,遍地都是轻柔的花瓣,简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境。
“若问何为大和魂,朝日盛开山樱花……”
“哎,人生当真是虚幻无常,祸福难测啊!”
身处一旁的宫崎寅藏,望着眼前这无数怒放且陨落的樱花,顿时也是情不自禁的摇摇头,顺势和服中掏出一柄团扇来,摇戈着轻声叹息起来,道。
话音刚落,那位【日本友人】宫崎寅藏,显然也是自知失言,随即鞠躬道歉起来。
“诸君,切勿怪罪!实在是我见这四月樱花绽放,情不自已啊!”
“呵呵!无妨无妨,伤春悲秋,此乃人之常情也。”
嘴上微笑着劝解对方,胡峰心里却是早已对这次宴会打定了主意,不管你宫崎寅藏等人,究竟是打算真为陈少白接风洗尘,又或者是打算洗脑革命青年,他绝对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
就连现在这场面来说,胡峰更是暗中揣测,好端端的道场大路你不走,宫崎寅藏你这个小日本,非要带人绕这么一个大圈,然后来这樱花林感叹下人生,简直就是刻意做作。
哼,小爷就不吃你这一套!
待鞠躬几次之后,宫崎寅藏也是看了看几眼樱花,继续在前引路步行。
十几分钟之后,再次经历了不少转折弯路的胡峰等人,也是随即走到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厅堂来。
抬头望去,四周道场仆役肃穆而站,日式餐桌林立摆放,更有十几位满脸****,穿着略显臃肿和服的日本艺姬位于下方,怀里或抱或盘着各式乐器,调宫理商般的低吟轻唱着。
再看四周众人食客,除了不少根本不认识的日本浪人外,最多的便是跟他们穿着一样衣物的革命青年。
而在上座的关键位置处,胡峰也是颇为眼尖的瞧见一位被众星拱月的中年人!
此人头发略显花白,消瘦干练,一身衣物虽然貌似普通寻常,衣领上更是挂了一幅眼镜,但周身气质确实非凡,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来。
不出所料的话,这位中年人,应该就是被清王朝列为革命四大寇之一,同时一直大力通缉,号称要用十万两白银,换取脑袋的夔石先生—陈少白!
在真实历史上,梁启超曾经把孙中山等人诓骗到日本东京,骤然摆出光绪帝衣物香案,强行要求孙中山行跪拜之礼,并且在孙中山拒绝之后,立刻命人封闭进出道路,不许对方离去。
当时,陪同孙中山前行的夔石先生—陈少白,立刻就是勃然大怒,率先一把揪住梁启超衣领,恶狠狠的抡起左臂就是一记耳光,直接把梁启超打得鼻青脸肿,血流不止。
然后,陈少白立刻一脚踢翻光绪帝香案,彻底撕烂光绪帝生前衣物,指着地上的梁启超痛骂起来:“我乃堂堂炎黄子孙,岂做奴才拜此小丑,尔辈甘为满洲奴者,可鄙!”
顿时,梁启超等人惶恐不已,随即吓退离去。
这样一位有魄力,有胆识的民族主义者,倒是让胡峰对这个鱼龙混杂的同盟会,勉强还有一丝丝的好感。
“和风暖地迎君来,美酒半盏洗轻尘!这一句前人佳作,就让我吟于夔石先生,为阁下接风洗尘也……”
笑眯眯的入座之后,众人眼中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随即也是安然站起身来,手捧一盏日本最高规格,专门用来迎接贵宾的冷酒,毕恭毕敬的继续说话道。
“宫崎先生多礼了,在下不胜酒力,还望见解。”
轻轻抿了一口,夔石先生—陈少白也是浅尝即辄。
“在座诸君,请与我共饮此杯,一解千愁!”
瞧见陈少白模样,宫崎寅藏满脸笑容丝毫不减,继续开口道。
“愿遵宫崎先生之令。”
假模假样的一饮而尽,胡峰也是随即低头吐出所有冷酒,显然根本不愿和这笑面虎虚以为蛇,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诸君,请稍等!”
待瞧着“胡峰”等人都一饮而尽后,宫崎先生也是神色不变,殷勤的朝仆役点点头,开口道。
顿时,大厅的道场仆役们,顿时也是随即运转起来,穿梭如云般的送上一份份的纯正日式丰盛菜肴;东京炸天妇罗、横滨五色大脂、松鱼神户霜降雪花牛肉、北海道鲱鱼刺身寿司、濑户内海金枪鱼生鱼片……
这些被盛放在餐具上的美食,也是简直罗列了日本各大美食,应有尽有!
呵呵!
虽然说吃了别人嘴软,拿了别人手软;但是我胡峰,可是绝对不可能受你们这些小恩小惠蒙蔽!
望着面前的种种美食,再想想未来日本侵华的凶恶,他手上嘴上的动作随即更快几分,心中更是没有丝毫负担。
吃你点日本美食算什么?
总有一天,我还要指挥大军,甚至再次亲自踏上日本本土,打到你们无条件投降!
晚风吹过窗棂,胡峰望着窗外远方飘散落下的樱花,暗暗地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