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志四年夏,大乾发生了起惊天要案。
大司农石长青监守自盗,私相授受,为中饱私囊竟伪造账目欺君罔上,贪墨的纹银数额更达百万之巨,胆大包天的令人发指。
这半月来,晏夕澜为此案忙得脚不沾地,大司农贵为九卿,掌大乾财政,量刑处责财物点算追查从犯,半点马虎不得。石长青述职期间,正事处理的一团糟,欺上瞒下的功夫倒修炼的炉火纯青,账目做的滴水不漏,若非怀玉的人冒险夜探石府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他们借此顺藤摸瓜引蛇出洞抓住了他的把柄,只怕到现在,还因苦无证据而无法将人定罪。
晏夕澜道:“石长青贪污的银两,恐怕不止百万之数。”
姬锦呈眼中厉芒一闪,哼笑道:“倒也符合他贪得无厌的硕鼠本性。”
“没那么简单。”晏夕澜摇摇头,道:“那笔钱数目不明,去向不明,微臣也是在将昔年账册翻阅完毕后,环比历年赋税盐运起伏而得出的这个猜测,近两年来,包括矿业在内都有不同程度的缩水,只是他做的不易让人察觉罢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像晏夕澜那样,将几十年份的账册一本本看过来,进行数据对比的。这其中真正艰难的,不是长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年数,而是这么多年来的货币浮动,和期间加铸铜钱流入市场重整比例后所带来的蝴蝶效应,能在这样庞大驳杂的数据洪流下进行分析得出结论,不可谓不惊人。
前面说过,晏夕澜自小受的是精英教育,九岁开始接触证券交易行情观察国际货币政策,天天跟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各种大盘走势图打交道,兼之拥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能力,这块他还从来没失手过。
姬锦呈却没法高兴起来。青年的皮肤很白,却并不贫弱,而是泛着层玉质的光泽,因此,当在上头出现点瑕疵时,就会显得尤为瞩目。他看着对面人眼下深重的青影,忍不住问了句:“你这几日可曾有歇息?”
晏夕澜:“谢陛下关心,有的。”
对方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姬锦呈反而有些心酸,他将青年当做自己人,看他为了自己如此劳心劳力,说没感觉是不可能的。可如今他羽翼未丰,只能尽可能的给予信任,让他在行事时能够少些顾虑。
他想,等再过一年,他年满十五,取消两公监国收回权柄,届时他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无力,而是能够与青年一起,携手并进。
“所以,微臣以为,石长青手上应该还有一本账册。”
晏夕澜不急不缓的语调拉回了姬锦呈的思绪,扬了扬眉毛,道:“就算有,这东西现在也不在他手里了。”
见人没接话,便知对方是有心考验自己,少年坐直了身体侃侃而谈:“石长青罪及满门,家□□儿都没机会享用这笔银钱,死到临头还藏着掖着,就只能证明一件事:这钱不是给他自己用的,且已成功转移。驱九卿为己所用,这背后之人显是个能耐的,十之八九假账的事也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此心计城府,怎会在石长青落网时不把自己摘干净?而且——”
他哂笑一声,继道:“说不定就连石长青的下场,都是对方安排好了的。”
姬锦呈也就在碰到晏夕澜的事时才柔软柔软,其余时候通透厉害得很。
晏夕澜点点头:“世上没有真正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早已做好了弃车保帅的准备。”
“倒是个心狠的。”姬锦呈嘀咕了句,望向青年时目光褪去了戾气,乌黑的瞳仁泄露出一丝少年人的明亮狡黠。“看来兰羲心内已有计较。”
晏夕澜失笑:“陛下英明,想必您心中也有成算了。”
姬锦呈笑眯眯地支着脸颊来向他讨赏。
晏夕澜瞧了眼一直被□□从未得解脱的那只手,再抬头看看他:“微臣还以为,陛下已经预支了。”
姬锦呈得寸进尺:“这哪能算。”
晏夕澜哦了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既然陛下不喜欢,那微臣就收回吧。”
姬锦呈:……
晏夕澜取过桌案上的书册,用师长看顽劣孩童的和蔼目光注视着他:“闲话叙完,陛下,上课罢。”
自四年前两人交心后,晏夕澜就会趁着日课给姬锦呈讲些时局要事政令政策,不遗余力的培养他。他给姬锦呈布置了两套作业,一套是明面上的八股诗赋,另一套则是政论策论,只有他们两人和负责打掩护的张常侍知晓。
课业虽重,总归是为了他好,反观黎盛这里就宽松许多,一来二去姬锦呈也瞧出了端倪,对方看似宠爱纵容实则别有用心,经史子集样样都教,让你无法说他的不是,却从不戳实处,更不会规束他的行为,有时甚至还隐隐加以诱导。有心算无心,若姬锦呈还是原来的姬锦呈,就要着了他的道了。
但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黎盛此人虽居心叵测图谋甚大,处理政事方面确实很有些手段,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说的就是这种人,因此要先稳住他维持现状,否则,必是内忧外患连绵不绝,姬锦呈手无实权,等于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人心蠢动,暗藏隐患的万里江山,却只有一个可信可用,可给予他依靠和力量的人。
姬锦呈心神微动,胸腔内激荡的情绪莫以名状,他本能的感到危险,却抵挡不住灵魂深处想要飞蛾扑火的欲|望。
他留青年用了午饭,又强势且不容拒绝地将人拖上床榻,简洁粗暴以睡觉二字压下对方所有试图反抗的举动。
从背后搂住他的刹那,姬锦呈能明显感受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一下,这是之前无论怎么与他肢体接触,都不曾有过的反应。青年一直以来表现的太过运筹帷幄波澜不惊,以至于让姬锦呈认为他就是这个样子的,无人能让他失态。纵使是现在,对方也能立即调节好身体,放松下来。
但对于姬锦呈而言,仅仅这一瞬,就足够令他感到苦涩。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苦涩因何而来。
是谁曾在床|笫间拥抱过他?
是谁居然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姬锦呈心中有答案,四年前每每想到便心生鄙夷气愤难平,四年后再次忆起,却只觉百味杂陈酸涩难当。他下意识收紧手臂,想要从密实贴合的肌理中,攫取一点安全感。
现在他是我的。他想。
我也只有他了。
晏夕澜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他很久没有像这样深度睡眠过了,顿觉精神不少。
姬锦呈早已离开,床榻上他曾躺过的位置触手微凉,晏夕澜起身整了整衣冠,就见张常侍端了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羹进来。
“蔺大人,这是陛下吩咐老奴为大人准备的。”张常侍笑眯眯地将托盘递至青年面前。
晏夕澜微笑着道谢,接过来斯斯文文的慢慢吃着,听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说些陈年旧事,末了,对方不无伤感地道:“先帝爷弥留之际,老奴曾想追随他而去,是先帝爷拦住了老奴,说黎丞相可用不可信,恐蔺大人朝野之内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便让老奴随侍照顾陛下,再与大人里应外合,给予方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帝爷没有看错人。”
青年放下瓷匙,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笑着说:“张常侍谬赞,先帝的知遇之恩在下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再者为人臣子,理应为这家国天下尽一份力。”
张常侍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蔺大人这些年……辛苦了。”
晏夕澜心中明白,文帝的心事他恐怕也是看出了一二分的。
气氛实在有些沉闷,两人都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草草聊了几句收尾,便找了个托词借机离去了。
哪知府里还有一尊大佛在等着他。
晏夕澜刚到府,就从门房小厮那得知黎盛登门拜访的事。
“他什么时候来的?”晏夕澜步子一转,往花园走去——大佛正候在那里。
小厮有些怯怯然:“一个时辰前。”
晏夕澜算了算,对方约莫是午饭刚过就来了,远远见管家蔺松往这边赶来,便让小厮继续回去看门了。
蔺松从祖辈起便被冠上了主家姓,服侍于蔺家,是伺候了几代人的忠仆,而能被主家看上,能力自然也是过关的。迎面交会后,晏夕澜问:“黎盛可有透露来意?”
蔺松摇头,道:“丞相大人候了这许久,想必是有要事来找主家,不过观其面色无甚恼意,眉宇舒展眼无忧虑,老奴无能,实在猜不出这位大人的心思。”
晏夕澜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他若能教人猜着,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那么,黎盛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正主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不知蔺大人可愿赏光,同在下下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