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远是在宫中用罢晚饭,方才打道回府的。夜幕深沉,月朗星稀,他的屋内坐着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泰然自若,宛如身处自家庭院般闲适,见他推门进来,笑吟吟地起身见礼。
赵怀远眉头一皱:“蔺大人这是何意?”外派各地的臣子将领,其实远比常人想象的还要关注京师朝政的走势动荡,对于之前四散传播搅得局势暗潮汹涌的流言,他自然有所耳闻。佞幸之流终归是登不上台面的,而人若是与之挂钩,地位多少都会变得有些尴尬,尤其是像蔺敏芝这样“侍”两代君王的。
说白了,就是赵怀远看不起他。
晏夕澜不以为意,跟招待客人似得邀请他落坐,道:“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与将军商量一件要事。”
赵怀远:“蔺大人怕是找错人了。”
晏夕澜:“事关陛下,事关这江山社稷。”
赵怀远沉默。
晏夕澜笑了,神情透着股意味深长,“在此之前,还要请将军先瞧一样东西。”言罢,从袖筒内取出一样物事——赫然是文帝临终前赐下的密诏!
青年神色一肃,站起身打开诏书,“定远侯赵怀远接旨!”
他宣读完,眉眼弯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问:“现在,赵将军可有兴趣听了?”
回程路上,系统不解问:“蔺敏芝明明有这么好的底牌,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晏夕澜躲过守备,足尖一点,翩然翻出院墙。步态轻盈如柳絮随风起,身姿飘然若一叶渡横波,轻身功夫显已臻至化境。闻言,道:“这就要问界心意识了,它给气运之子的加持究竟到什么程度。”
008心有余悸:“太可怕了,根本就是不分是非对错颠倒黑白啊。”
晏夕澜看了它一眼,没说话。008忍了会儿,还是捺不住好奇问:“宿主宿主,那您能推测出来界心意识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让这封诏书在原世界里失去效力的?”
“诏书从未失去过效力。”青年摇摇头,道:“皇权社会,帝王象征绝对权威,谁敢质疑?所以,关键点是它还在不在蔺敏芝的手上。”
008震惊:“这样的东西还能拱手相送?!”
晏夕澜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也:“我且问你,蔺家的政治定位是什么?”
008有些茫然,老老实实答:“保皇派。”
晏夕澜:“那么,他的软肋就会是谁?”
008:“皇帝……咦?!”
晏夕澜不理会它的惊讶,顾自往下问:“原世界的姬锦呈捏在谁手里?”
008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姬流光怀疑蔺敏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自原主见文帝最后一面起,种子就已经埋下。他始终认为文帝必定交代,或者布置了什么后路给蔺敏芝,而能够让他如此忌惮的,必然与其息息相关,这也是为何姬流光一定要置蔺敏芝于死地的原因。”
晏夕澜顿了顿,继道:“姬流光和黎盛之所以能得手,一方面是姬锦呈经不起枕边风的缘故,另一方面——”青年叹了口气:“我猜蔺敏芝大约是对文帝的暗示理解有误,以至于根本没有读过密诏。”
当时他取出诏书想要打开,结果被文帝压住手摇头制止。那时他初来乍到,尚未来得及带起任何蝴蝶效应,是以他经历的应该与原主相同。再来说文帝,他阻止蔺敏芝,不是故弄玄虚的所谓时候不到不得打开,而是在向他示警,这里不安全。
根据从张常侍处得到的消息,姬流光和文帝在殿内单独相处过一段时间,这期间聊了什么无人知晓。姬流光不会是个喜欢做无用功的人,更遑论白白送上那么大一笔银两。事出必有因,在那场无硝烟的战争中,他定是被威胁压制了。姬流光不能也不敢赌对方的布置会不会突然发难,将他扣在永安城死的悄无声息,所以才许以重利,意图迷惑众人脱身。
文帝则同样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威胁,他的不请自来意味着禁宫内有他的人,目下指不定在哪虎视眈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已行将就木,再无站起来斗争的气力,只能尽可能的保全想要保全之人,留下火种。
“可他的念想终归是落空了。”晏夕澜叹息一声,道。
008跟着长吁短叹:“人类真复杂,感情也好欲|望也好。”语毕,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得一下跳得老高,惊奇道:“宿主这次好耐心,竟然回答了小八的问题耶。”
晏夕澜歪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它。
小系统瞬间回神,讨好的蹭了蹭他的裤腿。青年任由它跟腿部挂件似得撒娇磨蹭,神态语调如和风细雨般温柔,“小八呀小八,我这般待你,自然是有事要你去办。”
008:……果然这才是它的宿主啊!突然觉得好熟悉好有安全感!
“宿主要小八去办什么?”系统小心翼翼地问。
青年仍旧在笑,看得008不由升起股不详的预感。
翌日早朝,姬锦呈又有了大动作。他毫无预兆的宣布要对诸王封地施行改革,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为基础,调整历代以来各郡国嫡长子世袭的制度,将其更改为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并进一步“施恩”,允许诸侯王酌情自行划分土地给剩余子嗣,而这些得到土地的旁庶在申报朝廷,得到帝王亲口御赐的封号后,成为新的列候,依次逐步类推。
此举名为惠利王族,实则行分而化之的削权之实,避免藩王坐大祸及中央,再出姬流光这样的幺蛾子。
此言一出,朝臣尽皆暗暗倒抽一口凉气,暗道当今陛下果真铁血手腕,雷厉风行。这要是传到藩王耳朵里,有异心的不得立马造|反。思及此,不约而同地用余光悄悄扫向立在丞相下首的晏夕澜,只见对方劲松苍柏似的杵着,眉宇间一派从容之色,看不出一丝异常。
众人心中一凛,明白陛下这次是筹谋已久,势在必行了。
也有人在观察黎盛,然后无比讶异的发现,这位常年挂着个笑脸的平津侯难得停滞了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紧接着,姬锦呈话锋一转,又提到他自幼登基,数载未见几位王叔兄弟,不若今年除夕聚上一聚,以慰他思亲之情。接着说风就是雨的派人至各地传诏去了。
众臣子目瞪口呆,陛下这是打算干什么?!
不等他们思忖出个子丑寅卯,姬锦呈施施然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爱卿也来罢。”
众臣子:“……诺。”
姬锦呈究竟想干什么,姬流光哪怕不能知道个十成十,也能猜中个七八分。他甚至还有闲心跟刚受过刑的燕衔春开玩笑:“本王这侄子,心倒是不小。”
燕衔春跪在书房里一声不吭,纵横交错的鞭伤爬满整个上身,又红又肿的伤痕被白皙的皮肤衬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姬流光的表情看上去似是有些失落,他走到燕衔春面前,抬起他的下颌,目光忧郁而多情:“怎么不爱说话了?原先能够坦率直言的你可要比现在讨喜多了。”
燕衔春垂下眼帘:“属下不敢,谢殿下厚爱。”
姬流光仔细端详了他阵,见他还是副油盐不进的死人脸,兴趣寥寥地松了手,直起身体坐了回去。“起来罢,说正事。”他支着脑袋目露讽刺:“好一个一石三鸟,他这是想逼反本王,好名正言顺的拿本王开刀,一旦功成,既解决了心腹大患,还能为新政起到杀鸡儆猴的功效,再者自古成王败寇,届时只要让本王坐实了散布流言之事,他和蔺敏芝就能洗的一干二净,甚至反将一军,以此凸显本王的居心叵测。”
燕衔春默默听着,末了,恭恭敬敬问:“殿下,这趟鸿门宴,是否要属下回了?”
“不必。他吃准了本王会赴宴。”姬流光眯了眯眼睛,“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
内耗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与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硬拼,到最后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江山,不如压缩争斗范围,减少辐射面,尽可能的将损失降到最低。毕竟,摔在地上的蛋糕,还有谁喜欢吃呢。
可这样做,难度系数绝对不低。
燕衔春犹豫了下,“事出突然,准备不甚充足……”
“无妨,兵贵精不贵多。”姬流光道:“通知百里奚,让他跟北狄使臣接头,就说他提的要求本王答应了,只要他能配合演好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