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注定是光耀千古的英雄,在这一刻,目光相遇,便仿佛已经开始了一场对决,两人互相对视,目光各不相下;
两个人彼此对视,俱各静静欣赏;
这个时代的枭雄,宇文泰见过尔朱荣、彼时他刚出缧绁,形容狼狈,乃是尔朱荣的刀下游魂;但尔朱荣似乎没怎么待见他。
他也见过高欢,但他与高欢照面的时候满脸血污,高欢自然也没有觉得他英气逼人。
这两回见面,宇文泰都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但陈庆之不一样;
陈庆之论体格,不及尔朱荣雄壮,论相貌,不若高欢那样轮廓分明,一张长脸,仿佛刀刻斧削一般;但陈庆之给他的印象却最深刻。
陈庆之见了他之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拽了一下他手边的铃铛绳儿。
这种铃铛绳儿,宇文泰在各种大帐都见过,古史中也有记载,但是却没有几部小说中写过,一般将帅营帐都会设置。
这个铃铛绳儿的尽头自然是几个铃铛,但是铃铛的数量不一样;
有的是一个,有的是两个,有的是三个;
在大帐外,有专门听从铃铛声音号令的铃卒,大部分时间,铃卒都是由传令兵充当,比如拽一下铃铛,进来给主帅泡杯茶之类的。
或者替主帅取公文、传命之类的;
但也有时候,刀斧手之类会成为特殊铃卒,刀斧手成为特殊铃卒的时候,铃铛所起的作用与鸿门宴上掷杯为号的杯差不多。
陈庆之与宇文泰对视了良久,陈庆之拽了一下铃铛;
大帐之外,登时就有仓仓仓仓的拔刀声、脚步声、步行之间盔甲的摩擦声、颤动声;陈庆之似乎有犹豫,宇文泰神色不变,但笑而已;
陈庆之然后又拽了第二下铃铛。
第二声铃铛响过之后,方才那些声音,空气中忽然紧张、忽然泛起的杀气;所有的一切又都悄悄恢复了原状,一切似从来没有发生。
一切如春梦了无痕。
但宇文泰已经感觉到杀气森然,弥天亘地而来,又骤然消失。
然后,陈庆之才开始说第一句话:“你就是宇文泰?”
宇文泰点点头。
陈庆之说第二句话:“方才我本来可以杀了你。”
陈庆之第二句话的时候,杨忠、全旭、李泉都已经闯了进来,这三个人俱各手执兵刃,杨忠手执钢刀,盾牌,全旭手执七星龙渊,李泉手执天问。
全旭大叫道:“你要杀他,先杀我们;”
姚僧垣在一旁吓得面如土色,他从没有想到陈庆之会对宇文泰动杀机;也是陈庆之同意了,他才带宇文泰跨入陈庆之的大帐;
陈庆之笑了笑,长身而起,道:“刘邦不过有一樊哙而已,阁下倒有三个,幸好,这还不是鸿门宴;”
陈庆之说的典故,杨忠等三人自然都听得懂;
当年楚汉相争之时,项羽企图杀害刘邦,樊哙冲了进来,保护了刘邦;
宇文泰这时看了看杨忠、全旭和李泉的服色,貌似都已经是将军,不过俱各身穿白袍,他并不知道怎么区分三人官职的大小;
但显然三个人如今都已有了军中职务,位阶还不算低。
他笑了笑,阻止三人进一步发作,对陈庆之道:“谢谢节下给他们安排的职务;”
白袍将军陈庆之的最新官职为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使持节的大都督乃是都督这一官爵中的极品,这一点在大魏、大梁都相似;
都督的职位分为三等、使持节大都督,持节都督、以及假节都督;其中使持节大都督,可以斩杀二千石及一下官员,不需通禀,职位相当于代天子杖节,节制诸将;
最厉害的大都督乃是假黄钺大都督,则又高出使持节之上了,不过并不常设。
以陈庆之的使持节的身份,杀宇文泰这样一个毫无军职身份的,小菜一碟,甚至这件事根本都不需要汇报;但宇文泰这时也已笃定陈庆之不会杀他。
陈庆之指了指杨忠,道:“我授予他的职位是直阁将军,如今正在保障魏帝。”
宇文泰点了点头,直阁将军这个位置不低,元颢这个皇帝虽说不知道能做多久,但是贴身保卫皇帝职责重大,也可见陈庆之的器重;
全旭和李泉都做了军主,每个人都分领三名幢主,麾下各有一千五百人;
宇文泰再次向陈庆之表示感谢,他们三人几乎都是以布衣从军,宇文泰与他们离别都不是太久,全旭、李泉总计从军应该不超过四个月;
杨忠可能也就从军两个来月;
短短时间,提拔已经可谓快速。
陈庆之笑笑,道:“你的这几位麾下都非常能干,你可要善待他们,将来你的功名富贵都在他们身上。”
宇文泰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陈庆之道:“请讲。”
宇文泰道“节下方才应该是有杀我的准备的,为何要杀我,但是又为何要放了我?”
节下这两个字是宇文泰读《酉阳杂俎》和《晋书》中一些称谓学来的,陈庆之为使持节,称呼节下极为合适,他听姚僧垣也是这般称呼;
当下依样画葫芦。
陈庆之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杀我?”
宇文泰摇了摇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陈庆之,倒是一直想跟陈庆之切磋切磋兵法;这是他的真心话。
因为知道陈庆之是个大兵法家,他穿越来这个时代,若不一见,岂不可惜?
陈庆之叹了口气,道:“从前范增一见刘邦就劝项羽杀掉,和我想杀你的意思其实是一个样的;但可惜,项羽刚愎而不能杀,我惜才而不忍杀!”
他不杀宇文泰,竟然是因为他在方才那一刹那,宇文泰镇定、从容,他忽然觉得宇文泰才气纵横。
他拿起手中的书,又放下,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关于宇文泰才气的判断。
缓缓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战国时,齐国与魏国大战,庞涓与孙膑战于马陵,庞涓何以败亡?孙膑何以取胜?”
宇文泰稍稍沉吟了了片刻,答道:“庞涓这一仗败于其不懂得兵法深入则专,主人不克的道理。”
陈庆之闻得这个答案,微微颔首,眼神之中竟然有一种见到知音的微妙感动,这种感动虽然一瞬即逝,但宇文泰却瞧见了。
宇文泰继续道:“当时孙膑行军于魏国境内,施展增兵减灶之法,庞涓清点孙膑留下的兵灶,认为齐军发生大逃亡;”
“却不知《孙子兵法》早已说过行军于敌人国境,将卒由于周边地理环境不熟悉,逃亡的话生存的机会很小,反而会深入则专,拧成一股绳;”
“因此,在敌国行军,一般不会发生大逃亡。庞涓不知此理,误信齐军逃亡,一日一夜行数百里追击孙膑,因此被杀败亡。”
陈庆之道:“我和你的看法几乎是一模一样;这,也许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似乎又有欢欣。
陈庆之挥了挥手,杨忠、全旭等人见宇文泰并无表示,鱼贯退下,包括姚僧垣也退下了。两个人接着又天南海北的聊了聊;
叙谈之中,宇文泰终于感觉到陈庆之身上存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随着姚僧垣进来的时候,陈庆之是一个人在看书。
但是帐外,分明十分热闹,这时候公元528年已经行将结束,这溃乱的一年将要翻开新篇,已经是快过年了,军营之中已有年节的气氛。
这时候,宇文泰忽然醒悟过来,陈庆之身上流露出的这种东西是寂寞;陈庆之给他的这种感觉叫寂寞高手。
高手通常都是寂寞的,他们太孤独了,需要知音,需要能够沟通的人。
他心想:“也许这才是陈庆之不杀自己的原因;当然,陈庆之自己也可能面临危机四伏的境地,所以......”
元颢也许并不乐意做一个傀儡天子,陈庆之奉他北伐,他并不乐意事事听命于陈庆之。
这时,陈庆之似与他心灵相通,忽然笑了笑,道:“我不杀你,因为寂寞,但也还有一个原因,我看你并不像嗜杀之人,你看上去很谦和;同时,也是一个读书人。”
一个谦和的人,一个中产的读书人,如果将来成了大事,对这个世界的伤害会小很多;
李世民之与朱元璋的比较,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