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是与皇帝寝宫太和殿距离最近的一个建筑群,位于后宫,却相对独立,原本是天生的给他最爱的女子谢宸妃的独立居所,让她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能远离后宫纷争。
爱过一个人,就会想把世上最美好的一切捧上去。重华宫是宫苑中修建得最漂亮的一座独立小宫室,包含主殿含光殿,两个偏殿合欢殿、长庆殿,还有一片茂密的林地,以及一个大花园。
含光殿曾是天授帝与宸妃住处,合欢殿曾是三皇子沐念住处,长庆殿本预备给宸妃所出的小皇子居住,殿后一大片的林子,也是为了给更多小皇子修宫苑所预留的……想法极好,偏偏造化弄人。
自谢宸妃被打入冷宫,天授帝就封了这座宫殿,一直不允许别人入住。
朝阳快步行走在林荫斑驳的青石路上,左右看……除了树木大些,依然是记忆中的温馨家园。美轮美奂的花园,期间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无数。一道清澈的小溪从花间穿过,汇成一汪清池,池中栽种了荷花,上有一座赏花高亭,称为荷风亭。
正值春季,一汪清池中已经有莲叶钻出,大片的碧色的荷叶被雨水冲刷过后更加青翠饱满。
朝阳心中一动,特地拐了一个弯,上了通往含光殿的主路,看两旁共十八棵桂花树,比记忆中更加高大粗壮,枝叶繁茂。这种本属于南方的树种,能在北地存活并生长茂盛,比较难得,可见护园人的精心。
她微不可查叹了口气……
宸妃去世了这么多年,她本以为这宫殿早已荒芜,树木大多枯死,可如今看来,竟然一直被人精心养护着,丝毫没有衰败的样子,反而一片生机勃勃。
朝阳恍惚似回到了幼年,永远记得自己走在含光殿的路上的心情,去的时候欢欣雀跃,满怀期待,回来的时候总是哭闹不肯,依依不舍……朝阳不知不觉顺着两排桂树中间的青石大道,一路通往含光殿。
十八阶的白玉台阶上,含光殿的殿门被一把大锁锁住,拒绝了任何人进入。
朝阳恍惚一下,眼眶潮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到底……还是物是人非了。
……
朝阳收拾好了心情,才走向了合欢殿。
西侧的合欢殿外人来人往,宫女和內宦踮着脚尖,端着各色的器物,在走廊穿梭来往。却并没有人进入殿内,只将东西递入,直接退走。
朝阳进来,这些宫人更低垂了脑袋,不敢吭声。崔院使刚好从合欢殿走出来,见到朝阳郡主,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掩住了。
他是知道曾经的朝阳郡主的黑历史的——这位郡主,年少时在皇宫里行走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崔院使收起惊愕,凑过来见礼:“郡主安好。”
“恩,院使给小儿的几个调理方子极好。”
崔院使当然不会认为朝阳郡主是为了感谢自己特意过来的,只谦虚了几句:“小公子身子骨会越来越强健的,郡主请放心。”
朝阳笑道:“这样我就能放心了……九皇子是不是在里面?”
崔院使在三十年前算太皇太后卫氏的人,因此得罪天授帝,好歹保了命在太医院晒了三十年药材,但不代表他对这些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知道朝阳郡主和谢宸妃比较亲厚,当年这丫头为了给宸妃鸣不平,可是持剑差点把冷宫的宫门都砍塌了的。后来更是十分关心冷宫中的这个弟弟,所以朝阳郡主不是来找麻烦的。但崔院使还是有些犹豫,他出宫给朝阳之子诊治时,被定王的人提醒过,不可以透露任何宫中消息。虽然不提醒他也不会多嘴多舌,但这足见定王态度。
不过朝阳郡主人都走到门口了,难道还能挡着她不成?
朝阳看崔院使犹豫,以为沐慈不太好,目露关切追问:“是九弟不太好吗?我要进去看看!”
崔院使做个“请”的手势,说:“殿下精神还不错,但身体还虚弱……”受脸上有一点不自然的扭曲。
朝阳郡主更加担心,还以为是不好,立即闯进去,然后就知道崔院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合欢殿内,主厢也有个小厅,面积颇大。沐慈正穿着白色的丝绸中衣,下摆被他在腰间打了个结,一身衣服穿得不伦不类,却并不显得难看。
他正在做一个十分奇怪的动作:双手举高在头顶,身体保持正直,左脚稳稳站立在地上,另一只脚的膝盖高高抬起,保持这个姿势,眼睛平视前方。
不知是累的还是虚弱,他一头大汗淋漓,随意扎起的发丝有几缕黏在脸上,瘦到面颊凹陷的小脸却不见一丝绯红,苍白到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微不可见,衬得额头一道暗红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
沐慈正对大门,见了来人,唇角微扬,绽放一个十分轻浅的微笑:“你好,朝阳姐姐。”
这一笑,把崔院使看愣了。
九皇子自从清醒,一直是冰封一样的冷漠,连目光都没有什么波澜。他还是第一次见九皇子情绪外露,而且……还是在笑。
笑容缓和温暖,眉目灵动,造物神奇。
朝阳郡主被迷得神色恍惚,然后赞叹,这一张叫女人都嫉妒的脸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怎么看都那么漂亮,叫人无法不心生爱怜。记忆中,年幼的沐慈也是粉糯糯的小团子一个,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揉怀里捏捏捏,可惜一直都看得到摸不着。
几年不见,小粉团已经抽条成了小少年,眉间还有点稚嫩青涩,却更有了一种倾世的风情。就是瘦得太厉害,看上去身体就不好……弟弟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
“怎么哭了呢?不是应该笑吗?”沐慈收了动作,眉目温柔,伸出玉雕般的手指,用指腹轻轻给朝阳擦眼泪。
朝阳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小仙子……”朝阳一时想到弟弟已经大了,不适合幼时的诨号,又称,“阿慈……”她哽咽着,伸手……又怕会把弟弟碰碎。
沐慈微笑拉过朝阳的手,放在脸上:“没关系,姐姐,想摸,想捏都可以。”声如花间一支浅溪,清泠悦耳,让人通体舒泰。
朝阳先摸了摸沐慈的脸,入手滑如凝脂,比剥开壳的鸡蛋更润一些,鼻翼间还能闻到沐慈身上的淡淡清香。朝阳忍不住轻轻掐了他的脸一把,因为瘦,皮肉不多,她心疼极了,又摸了两下。
“怎么这么痩?”朝阳心疼,轻轻一摸就能摸到他皮肤下支棱的骨架。
沐慈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
朝阳知道许多事不好说,更是心痛,她又抬手,想摸摸沐慈额头上结痂的伤口……这可不是随便的磕碰,而是很深的伤口朝阳只能用手指轻触额上伤口周边皮肤:“疼吗?”
“现在已经不疼了。”沐慈道。
朝阳见他的下巴和喉间还残存一点青痕,依稀是手指印,被人掐出来的。朝阳忍了忍,没忍住问:“是谁欺负你了?”
沐慈还是没有回答。
“阿慈,你怪我吧,我这么多年没去看过你。”朝阳又想哭。
“不怪,别哭了,我会心疼的。”沐慈轻轻的哄着,他的美貌,配上心疼专注的眼神,让人深溺其中,无法呼吸。
这么漂亮的人,却受那么多苦,朝阳更加想哭:“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不问的。”
“你幼时的陪伴已是情谊深重,我怎么能为此责怪你?好了,都过去了,不说了,你现在不是来了吗?”沐慈说,这个朝阳郡主在原主在冷宫时就给过温暖。如今境况不明,她也不怕得罪人,立即过来看望他,表明态度。
这种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感情,沐慈会很珍视的。
朝阳见弟弟如此懂事,只能叹气,苦笑道:“现在好了,你从冷宫出来,被封为长乐王,算是苦尽甘来了。”这说明天授帝认了这个儿子,承认沐慈是他亲生的,想来不至于再狠心对他了。
“希望吧。”沐慈很无所谓的语气。
朝阳看沐慈没什么鲜活气,想着冷宫苦,弟弟又被冤屈,就算承认了他,也迟到了十六年。再说宫里这环境,出了冷宫不一定是“甘”,他一无所有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也许会有更多苦难。
“以后我……”朝阳刚想表明立场。
“知道知道,”沐慈打断她,拍拍她的手臂,“有空入宫来看看我就行了。”
朝阳:“……”她有些讶异于沐慈超然平静的态度,再看向他漆黑通透,仿佛沉淀了无尽智慧的目光,只觉面前这小少年熟悉却陌生,但莫名让她有一种安心感,便不再有许多担忧,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叙旧之后,沐慈去了一趟净房,良久才出来继续活动筋骨,换了动作,将另一只脚抬起,抬到一半……崔院使赶紧过来劝阻:“使不得使不得,伤口……”
沐慈只好保持在一半,做简单版的动作。
朝阳郡主皱眉:“伤口?还有哪里伤着了?”就像动手拉开沐慈的衣服看。
沐慈赶紧抓着领口,微笑:“姐姐,我长大了呢。”
是啊,都是半大少年了,朝阳便不好意思收了手,追问:“哪里伤着了?”
沐慈淡淡瞥一眼说漏嘴的崔院使。
崔院使:“……”·
崔院使无奈极了,只好隐晦对朝阳郡主说:“膝盖上有点……这么动来动去,容易牵扯痛处。”
朝阳郡主将信将疑,看两人的神色却知道不适合再追问,反正沐慈现在活着,能动弹能说话,就比什么都好了。便转开话题,问:“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健体回春功。”沐慈介绍说,“是一套激发肌体活力,恢复健康的功法,不重攻击,只适合作为基础练习用以提高体能,柔韧筋骨,将来要习武也可打底子。”
沐慈多年练习体术,融汇中国古武精髓,结合星君给的一些功法的优点,凝练出来一套最适合他现在这种受损体质的锻体功法。他目前的身体太弱,到处是伤,这种轻量级的恢复性运动也有许多动作不能做。
因为朝阳有个体弱的儿子,对这类功法很感兴趣,问:“能不能教教我?”朝阳郡主模仿抬腿的姿势,却有点找不到平衡。
沐慈眼明手快托住朝阳的腰。
“可以,这些动作可以舒展筋骨,强健体格,又不会太累,适合病弱的体质。刚开始筋骨硬,有点困难,慢慢练,坚持下来就好了。”沐慈体贴地说。
这个适合锁儿练,朝阳郡主来了兴趣:“就一个动作?还有吗?”
“一整套。”
“教我!”
“好,不光你的孩子,你也可以做一种‘凤形柔身功’,更适合女性。可健体柔身,焕发肌体活力,会显得气色红润,更年轻有朝气。”
“这更好,我都要学。”朝阳很高兴,女人都热衷于保持青春。
“恩。”
朝阳学着,觉得这些功法动作流畅,极富韵律,比她年轻时习武练过的一些功法感觉都好,练起来更有一种舒展自如,通泰清爽的感觉,明显很高级。
但是,冷宫有谁教沐慈这种高级功法?小时候也没见他练啊,朝阳有点疑惑:“你怎么会这些的?”
沐慈顿了顿,然后摇摇头,温和道:“我不想说谎,所以……你练着就是了,其他别问!”
其实撒个小谎对沐慈来说很简单,完全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但沐慈是个从不说谎,不假装的人,他不屑于。所以沐慈干脆叫朝阳不问。
朝阳郡主想一想,果然不再追问……谁没有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呢?特别在皇宫这个到处埋藏着秘密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