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善悟将楚王言论,在朝堂上一番解说。朝堂上大多是正直官员,纷纷附议。且德光帝也对九弟的任何决定都无条件支持,便让户部卢定国核准,高票通过了新的赔偿数额。
同时方善悟也恳请德光帝修改律法。
上一次大修律法,还是六十年前永和帝的德政,之后天授帝只做了一些小修改,有许多条款已经不适合现在使用。
律法若修得好,不吝于一次开疆拓土的功绩,德光帝自然是赞同的。不过修改律法是一个浩大工程,一不小心造成的影响很大的,并不能心急。
……
死难赔偿定得高,相应伤者获赔医药费,营养及赔偿,总额也定得极高。加上死难百姓十二名,因刺客用意是驱赶百姓冲散楚王锦衣卫,便挑年少青壮下手,另有个八岁小孩,躲避不及被踩踏。
从前小孩的命不值钱,现在楚王颠覆了传统观念,言道:“一个国家的希望和未来,就是孩子,必是最值钱的。”堵了所有人的嘴,让这个孩子的家庭获赔了最高额度。
同时,有人提议给楚王这名受伤者,赔偿翻百倍,毕竟他是个有封地,有实权的藩王。却被沐慈拒绝,又再次颠覆传统观念:“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样道理,受害被赔偿,天子与庶民也不用有区别。”
这话说得……
是这个理,却不是这个情……
谢太妃立即在德光帝耳边挑唆:“瞧瞧你这兄弟,在他眼里,你的性命身价,只怕和泰和楼卖酒烧菜的,一般无二呢。”
德光帝心里虽清楚自己九弟眼里,只有道理,不讲人情。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因为人人都想做VIP,觉得自己是人间最特别、最神奇的存在,一旦与普通人等值,便不开心,更何况德光帝已经做了帝王。
德光帝远没到“不为物喜不为己悲”的心境,他本就为小女儿意外夭折而伤心,阴郁的心境被扩大,只觉得自己在九弟眼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愤怒倒没有,伤心却是真的。
当然,德光帝却不想一想,沐慈连自己都没当成VIP,不开特例呢。
……
如此赔偿,把总数加一加,自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因这次刺杀影响十分恶劣,全国上下都盯着事态发展。现在判决下达,个个拍手称快。且不论是为了公理正义,还是见高高在上者终于跌下而幸灾乐祸。总之,判决必须执行,否则就是一纸空文,影响国家信誉。
三法司便派人,天天上齐王府逼债。
齐王气晕过去,诊断是中风,一直昏迷不醒。
沐恒遣没办法丢了病重的老父出家,便留下主持事宜。他一贯能干,更认得清时势,否则也不会在齐王偏爱庶长子的情况下还重用他。
他清楚这次只能认打认罚,便爽快赔钱,赔了个倾家荡产。除了御赐宅邸良田不能变卖,齐王劳碌了半个世纪的积累,一朝化为乌有。
……
同时,沐慈建议赔偿款实行分期给付。
若一下子把赔款给了死难者家属,这么一注大财,必会引得贼人觊觎,反而不美。于是三法司便与广陵王旗下,天京城最大的钱庄“天宝银号”合作,按年发放赔偿款。
因楚王深谋远虑,自此后,但凡有作恶者,行凶多少有了顾忌,并不敢随意杀伤无辜,此为后话。
……
在沐慈以为事情尘埃落定之时,戚风十万火急从西山大营回来,找上他求情。
“忠义会有个人称火狼的分坛主,本名戚焱,是我的堂弟。”戚风双膝跪地,恳求道,“我叔婶早亡,就留下他一脉单传,如今他还没成亲,没有子息。若杀了他,就绝了我叔婶一脉,我实在不忍……”
沐慈对戚风摆手:“你不忍无用,求我也无用,他虽没参与刺杀,但忠义会私下里作奸犯科做了不少,他被收押,正接受调查。若有涉案,该怎么审理判决,都由三法司依据刑律判决处置。我不会去请托人情。”
戚风却是笑了:“我虽多年不见这堂弟,可对他本质还算了解,若说他一点过错没有,是我夸了海口,否则他也不会与忠义会有牵连。但若说他大奸大恶,却一定不会有,我了解他的为人。”
“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吧,”沐慈道,“我会派人问一问,必不会冤枉他,让人推了他出来背黑锅。”
戚风作为心腹之一,十分了解沐慈,沐慈能做到这样,戚风已经感激不尽。也知道沐慈说到做到,一定会关注戚焱,算是最大的保障,便高高兴兴回了西山大营。
结果因走得急没及时请假,被冷面玉将军(侍卫六军给铁面无私沐若松取的绰号)给重重罚了。
……
险些天牢挤爆的忠义会众人被沐慈一关注,便发现了一个论调——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沐慈:“……”好耳熟,有华国电视剧的既视感。
不过,这是真实的——古人相信轮回,并不觉得死亡就是终结,便也不太惧怕死亡。但这明显难不住沐慈,他招了卫终过来,说:“给我把宫里的和尚道士请来。”
……
皇宫大供奉之一的济恩大法师,在超度了淹水夭折的小公主的亡魂后,便遵从德光帝吩咐,应了楚王之邀出宫。
卫终奉命接他。
济恩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卫施主近日可好?”
“托福,极好!”卫终也做了个鞠,道,“有些事要麻烦供奉了,请跟我走吧。”便领着济恩上车,往皇城门丽景门方向赶。
济恩须发皆白,一把年纪了并不浮躁,很是沉得住气。坐车上一路和卫终套近乎,只聊些日常话题,顺便遥想当年混点情义值,并没有问楚王叫他做什么之类的问题。反正到了地方自然知晓。
等到车停下车,济恩下车,才发现他的老朋友和老对头,道教的代表人物,宫里另一个供奉——正一天师也在。
让济恩眯眼的是——正一天师已经甩开两髯美须,开了坛在做法。
济恩才问:“卫施主,这是……”
卫终道:“是这样,今日要对谋逆,刺杀楚王一案的主犯行刑,谁知那几个东西都太猖狂,一路游街一路大笑,言道:‘脑袋一伸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不知悔改,穷凶极恶之人,人人恨极诛之。殿下便请了旨,从宫里请出二位。你们是法力最为高强的供奉,开坛做法也好,佛门净化也罢,总之务必让这一群没有人性,不知悔改的孽障魂飞魄散。散不了,也至少在阎王爷跟前知会一声,将这些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不入轮回,绝了他们想十八年后再做好汉,贻害他人的妄想。”
济恩:“……”
好狠!
所以说,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必须意识到——得罪君子,得罪小人都没问题,总之不可得罪楚王。
……
不过,济恩倒是很高兴的。
那个楚王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信苍天,不问鬼神,不理佛祖,心无如来。
济恩从不敢随便接近楚王,因为他身为修炼之人,感应能力比常人更好,能感觉到楚王身上有一股庞大的浩然正气,叫人不敢到他面前胡言①。
济恩当然不是骗子,他还是有些道行的,佛法也精深,但远不能达到世外高人的脱俗,不然他也不会跑到皇宫做供奉了。所以,在楚王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心中惴惴,摆不出得道高人的姿态,便不太敢往他跟前凑。
他正愁没办法接近呢,如今摆一场法事,念一念经真的不费事。反而可以借机卖楚王一个好,给他留个好印象。只怕正一天师也是作此想法,所以才比他更积极,大概要摆足九九八十一天,引天谴降世。
哎呀,自己也要摆个一百零八天水陆道场,不念往生经,专念伏魔咒。
……
再说沐恒过。
心里一股恨意支撑,想着眼一闭就死了,痛苦不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心里得到自我安慰,痛快了些。
等他被拉到临时刑场——他围攻刺杀楚王的丽景门。
附近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因行刑残忍,宫里发出诏令,不允许十六岁的未成年人观刑,来得都是大人,偶尔几个顽皮孩子偷爬上树,也被维持秩序的“青皮军”送回家去了。
爱屋及乌,现在百姓都亲切称楚王掌管的侍卫六军为“青皮军”,颇受喜爱,弄得军中剃发者越来越多。
言归正传。
监刑官宣读完沐恒过的罪行后,宣布千刀万剐之刑,就把沐恒过吓得半死。一刀砍了头痛苦不长久,可千刀万剐,是要慢慢折磨三天三夜的。
行刑开始,宫里被供奉的一僧一道也开始了,一个念经做法事,一个开坛跳大神。
沐恒过还以为是家里老父请来超度他的,心里多少安慰,被千刀万剐的恐惧也少了些。后来……才慢慢发现不对。
恐惧与痛苦中,沐恒过已经听出了经文、法事中的不怀好意,再看着人群里仇视憎恨、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都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他慢慢有了点不美妙的预感……
撑过三天行刑,是需要进食的。家里来给他送饭食,让他饱餐上路的人是他同母六弟。六弟因为性格稍微软弱,沐恒过也知道刺杀楚王干系重大,并没有告诉六弟,却无意间救了六弟一命。
六弟哭着,说家中为妾的生母已经自尽。他更哭着说做人如此艰难,宫中供奉必将让他不再受轮回之苦……
沐恒过才带着恨意与恐慌,在极致痛苦中煎熬三天,伏法被诛。
……
太残忍了吗?
一点余地都不留吗?
是的,残忍,不留余地,没有人性,便是沐恒过的真实写照,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报应不爽。
……
因这惩罚太过霸道,有伤天和,是的赞誉楚王心怀慈悲的声音渐弱,诋毁楚王手段霹雳的却越来越多。
沐慈并不在意,功过毁誉,从不入眼不挂心。他坐在泰和楼高处,可以见到围观行刑的如潮人群,听着人们对他的功过评说,心如月下静湖,不泛一丝涟漪。
牟渔看他这样,便知道沐慈不需要开解,也无需安慰——沐慈永远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在做什么!
牟渔便埋头吃自己的午膳,只有吃到不错的,才用公筷给沐慈夹一些到碗里……被石秩评价为缺心少肺。
不过石秩最清楚,能够在主子面前这么没心没肺,真的是下属的一种福气。
他自己才下山几天,便也能撤下防备,放松坐在沐慈身边一起用餐——这在天授帝时期,是石秩根本想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石秩已经做了七年陆吾,骨子里刻入的东西还是在的,并不着急品尝传说中楚王传授的泰和楼炒菜,只想着自身职责,一脸冷肃道:“主子,事了了,我和凤落带人回嵠丘,把影和守留下,他们功夫极好,必能护您周全。”
凤落看沐慈瞧他一眼,嘴角永远挂着的微笑更深了几分,因他高大修长,面白秀气,浑身似有一股子书卷气,再微笑起来更显得十分温良无害。(哎,这回是真的无害好么,面前可是得巴结的主子哦。)
沐慈点头:“我会慢慢改良你们的训练方案,提高训练效率,降低训练死亡率。”摆手制止石秩开口,继续道,“我知道嵠丘军成立三十多年,自有一套训练方法。但是那般训练孩子们,情况好的话十个人里也会死五个,若不好……就更多了。”
当年天授帝培养嵠丘军,就是照着死士的路子培养的,内部进行残酷实战,嵠丘军武力值都高,便是没开刃的武器也容易造成死亡,况且……嵠丘军都是用最强大的军用武器进行日常训练的……
时间长了,嵠丘军都已经习惯了自相残杀,个个是从血海地狱爬出的孤魂野鬼,冷锐残酷。
这样练出的军队,只是杀人机器,不能称为军人。
石秩从小的观念就是不能反驳主子,只安静顺从听命。整个嵠丘军存在的意义,便是“一切为了主人”。
“训练要求严格甚至严酷,是应该的,但不等同于残忍冷酷。你们都是有血有肉,会痛会伤心的孩子……”沐慈叹口气,“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石秩:“……”自己一个三十多的大老爷们,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称呼为“孩子”,可他竟然不觉得被冒犯,反有一种伤了痛了,被长辈心疼的微妙委屈。
是错觉吗?
沐慈活了太多年,经了太多事,称石秩为孩子并不为过,他的神色平和自然,淡淡的语气中却藏着许多温情慈爱:“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别似养蛊一般动不动叫孩子们自相残杀,虽个人战力提升了,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最终还是需要团体合作。可这般训练,同伴都是可能取走自己性命的人,如何培养战友之间的信任?又如何让孩子们相信自己的长官?”
石秩:“……”
因提出的问题尖锐,石秩下意识升起防御,身上的冷戾煞气依然凝重犹如实质。但沐慈完全无视,十分放松,这种在千军万马中闲庭信步的淡定,让石秩的坚硬慢慢软化,带些无奈问:“若不血战,对敌没有煞性,便就不是嵠丘军,不是百战精锐了。”
“这有何难?把孩子分批放到战场上历练,该有什么血战煞性都有了。我并非无原则的仁慈,若是为了对敌,只要有必要,全死光了我也不会眨一眨眼。因为若怕孩子死亡便把孩子护在安全地方,那样迟早也是全军覆没。”
石秩深以为然,点头。
沐慈对石秩勾一勾手指头,石秩瞬间明白,低头靠过来。
沐慈伸手,插入他短短的发茬里,轻柔抚摸……钢针般的触感,让沐慈觉得熟悉又安心。
“石头,就是要死,只能是死在敌人手里,不应该死在自己人手上,懂吗?”沐慈拍拍石秩的脑袋,“乖孩子,训练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五以内,否则你这任陆吾提前退休。”
石秩眉头都没皱上一皱,只道:“主子,我并不怕死,只是死亡率并非一天两天便能控制好的。”习惯的力量太强大,这得慢慢来。
沐慈用力拍一下他的脑袋:“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死?”
石秩道:“陆吾没有退休的。”一是知道太多秘密,不可能放下山;二是没用的就会被放弃,所以不仅陆吾只有被杀死的,但凡没有作用的年老嵠丘军,都会被年轻的后来者,当做训练目标被杀死。
沐慈道:“练出了强大战力,却丢了最起码的人性。这样对生命不尊重,轻贱生命,你们和沐恒过有什么两样?”
石秩不满沐慈拿他与那家伙做对比,却从不习惯开口反驳。
“我知道,你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沐慈不再拍石秩,很温柔地抚摸他的青皮脑袋,然后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可是……我在乎!”
石秩心头微微震动。
“我在乎!”沐慈认真盯着石秩的眼睛,“我在乎!嵠丘军只要在我手里一日,我便不会背弃,不会抛弃任何人。以后,孩子们只有在战场死去的,没有被自己人杀死的。陆吾也只有盛年不再,退休安养的,绝不会因为‘保密’‘立威’……诸如此类的混账理由而被杀死的。记住了!”
“可是……”
石秩在这一瞬,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委屈或感激,而是心乱如麻,茫然无措。
他是个孤儿,从小被收养上了嵠丘,然后训练训练……从同伴的鲜血中脱颖而出,成了最强大的陆吾……他被教育:要坚定冷酷,要无所畏惧,要听命杀戮,不允许有个人思想,要准备好随时为主人付出生命。
现在,被灌输了二三十年的观念,一朝崩塌,饶是石秩心志坚韧冷酷,也产生了一点茫然。
说到底,石秩精通所有的战斗、杀人技巧,他是最无畏的死士。可在其他方面,诸如感情,人性一环,却是缺失了的,他不懂。
“杀人的意义是什么?”沐慈的手重新爬上石秩脑袋,轻抚他的头皮,目光却看向远处,投入了人群,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沉渊,平静无尘。
更似超脱人世,站在极高远处,成为某种永亘的存在。
悲悯而博大。
“一个民族想要获得真正的文明,必须懂得杀人的意义。”沐慈轻声道,让谈话回到了起点,却上升了高度。
石秩心中茫然,疑问万千:“主人,杀人的意义,是什么?”
他杀过的人无数,从未去思考过,可这一瞬间,那些被他杀死的人的面容,却鲜活出现在他脑海。
第一个,是与他一起进入嵠丘军的儿时玩伴,因两人感情好,便被长官下令丢入石洞,只允许一个人走出来。
第二个,是分给他半个饼,却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试图杀死他,夺取水囊的队友。
然后是第三个,无数个……
一直到……他杀死他的师父,上一任陆吾,就再没有亲自动手,可死在他命令之下的人,却有更多,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
原来,自己从未忘记过!
他从未想过,杀人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时候,他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什么?
“杀人很残忍,但不能为了毁灭而杀人。”沐慈轻声道。
“杀人,应是死神的仁慈。”
“为了守护!”
“为了新生!”
“杀应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