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打了小的,惹来老的”。沐慈对雪见峰主殷留的来访一点也不意外,殷留不来,沐慈也是要派人去把他请过来的。
安泰听说请殷留进来,却没有“终于找到组织”的愉快,脸色有些发绿。
沐慈脾气挺好的,还问他:“安泰,你躲树上两天该饿了,要不要一起用个早膳?”
安泰支支吾吾道:“楚王殿下……那个……我……”眼神在水莲心脸上溜了一圈,看见这位小师叔嘲讽的冷笑,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豁出去道,“殿下能不能借净房一用?我实在……”一脸“快憋不住了”的急切。
沐慈:“……”
安泰在好心的微生疏的引路下,飞快溜了,倒不像尿急,像被鬼追。
很快,戚焱带来一个身形高挑修长,头发灰白却精神矍铄,看着仙风道骨的道士过来。根据夜行卫探察的资料,殷留应该有五十多岁,可近看他面相,却称得上“鹤发童颜”。
背后看这一头白发,让人觉得殷留得有七八十岁。可从正面看,英俊的脸上五官精致,光滑白皙,润泽有光,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皱纹,看着就让女性有一种“跪求保养秘方”的冲动。
只有一双写满沧桑,深沉睿智的眼睛,倒与年龄相符。
殷留看到楚王,小小少年端坐着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并不觉得他托大,十分恭敬有礼,抱拳一拜:“老朽殷留,见过楚王殿下。”
“免礼,老峰主为您的不肖徒来?”沐慈气定神闲问。
“是,”殷留看了一眼像丢了精气神的水莲心,叹口气,又看向沐慈,打量了几眼才说,“您长得更像您母亲。”
提到谢宸妃,沐慈也没有什么动容,神色语调都极其淡漠:“老峰主认识我的母妃,只怕交情也不深,不用借她叙旧讨情,我一贯只讲道理,不讲什么人情。既然你自己过来,也就免了我千里追索,直接说吧——教出个不肖徒弟,任由其凭借武力危害他人;自身又不顾法规,私自放了名叫简英的要犯,都打算怎么解决吧。”
殷留:“……”
他有些意外楚王的敏锐与直接,不过他到底清楚是自己这边理亏,怕真把楚王惹怒了,便十分诚恳道:“老朽教孽徒功夫,自然也教导过他‘我辈学武之人,当锄强扶弱,不能恃强凌弱。只是孽徒的身世坎坷,常有愤世之心,从前我怜他幼年失怙,便不忍苛责,不想纵容原来是害了他。”
殷留心里叹气,看着水莲心。
水莲心倔强抿唇,却对殷留低下了头。
殷留对沐慈又一抱拳:“老朽这些年在山上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下山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楚王殿下虽然年轻,却大仁大义,为国为民,实在另我等汗颜……”
沐慈打断他:“我做什么事自是因为这些事情应该去做,不是为了得谁夸赞。”提醒道,“你这徒弟,打算怎么处置?你放走简英的罪名又怎么算?”
殷留三番两次被噎,却没有因楚王态度不好而翻脸,只有苦笑。
他虽是一个江湖大门派的宗主,却并没有心高气傲,天下人都要给他面子的想法。殷留作为一个武力值比水莲心还高的人,几十年却一直隐居孤峰,从不在江湖上扬名,就可知他的秉性温和,一心向武,不善交际言辞。
殷留心知楚王咄咄逼人,肯定没办法三言两语脱罪,他也没有巧言狡辩的打算,于是更加诚恳道:“殿下可给老朽出了难题,孽徒再不肖,也是老朽教养大的徒儿,总不能打杀了,还望殿下明示。”
沐慈也没有要他们性命的打算,只道:“‘法规至上,王在法下’,你们犯了什么罪,我是不会私下追责的,就依据律法做出相应惩罚。”扭头问王府法律顾问乐招,“根据《大幸律典》,水莲心的罪名该怎么罚?殷峰主私自放走朝廷通缉要犯又是什么罪名,该怎么罚?”
水莲心听说罪名还要罚,眉头拧紧,问:“你那般羞辱,整治我,又捅我一刀,难道不是惩罚?”
沐慈淡淡瞥一眼水莲心,道:“整治你只是逼供手段,捅你一刀也只是对暴起伤人的犯人进行的正当防卫。”意思就是整了白整,捅了白捅,就算水莲心倒霉死了,也只能算白死。
水莲心一噎,却根本无法反驳。
乐招心里过了一遍律典,道:“水莲心所犯之罪,当臀杖五十,罚银千两,流放劳役五年。若以贱犯贵,罪加一等。殷峰主所犯,当鞭刑一百,罚银五千,流放劳役二十年。但殷峰主所放要犯为谋逆这种十恶不赦之罪,当同罪论处。”
简英培养的死士,多番试图刺杀沐慈,肯定属于谋逆大罪,本该判处死罪并株连九族,因为沐慈仁德,从不轻易株连无辜,所以就相当于死罪。
殷留试图解释:“我放走简英,实在是曾欠下他救命之恩,我辈……”江湖人嘛,讲究个快意恩仇,法律法规算个p。
沐慈对这种人从没有什么好脸,纵使殷留应该算真正的大幸第一流的武者,他也不耐烦听他解释,又打断道:“我没兴趣知道你们私交如何。简英培养死士,暗中纠结江湖势力想要做什么,相信你不需要我分析给你听。你放走简英总不至于是为了国家公义,只为私情小义,不是你脱罪的理由。”
殷留再次被噎住,再次无言以对。纵使他武力强横,一人之力可以挑翻整个王府诸人,带着水莲心逃之夭夭,可是当真如此,和楚王府,和朝廷就相当于正式决裂。他不认为朝廷会拿他怎样,却知道楚王必定不会放任。
殷留不愿意以一己之私,致使整个江湖动荡,甚至覆灭。
江湖势力,肯定抗不过正规的国家力量,特别是背后有多智近妖的楚王指挥的。
好在沐慈也不愿意走到与江湖势力决裂的地步,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内部消耗,留了水莲心性命,和殷留谈判,就是为了找一个共赢的方法。
沐慈道:“臀杖鞭刑,我一直不提倡,就免了。罚银翻倍缴纳,至于流放劳役,在哪里劳役都是一样的,不如就到王府劳役,听令帮国家做事,清赎罪行。”
什么帮国家做事,其实还不是给楚王做事?
这和殷留心里预想的自己的结局其实差不多,毕竟他和孽徒的武功高,在谁眼里都是值得招徕的对象。只是殷留武功高强,实则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好好先生,不愿意成为他人手中刀剑,做些阴私之事,所以才在雪见峰隐居,教教徒弟,整个雪见峰也以避世为主。
如今却是逃不过了,殷留心中一叹,对楚王的一丝敬仰也消散了——这个天下闻名的贤德王者,看来也是有私心的,留下他这个武功高强者能干嘛?
用来保护,甚至暗杀,是最好用不过的了。
沐慈果然道:“水莲心罪加一等,劳役十年;殷留劳役二十年;若表现良好,可获得减刑机会。你们一会儿签字画押认罪,认罪书不适合公开,会存放在宫内机密档案处。”
这是给殷留和水莲心套上枷锁,若两人逃走或有二心,就公布认罪书,毁掉他们的声誉,稍加操作就能让他们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乐招飞快拿来笔墨,书写罪状,让两人签字画押。两人都是心中一叹,老老实实画押,如今才算见识到了楚王的真正手段,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心黑手狠,掐中七寸。
沐慈收好认罪书,才对殷留道:“你在王府服役,我也只让你做两件事。”
戏肉来了,殷留道:“愿闻其详。”他也没有抵触情绪,左右不过是保护,暗杀这种,反正江湖人都做惯了的。
不过,沐慈若真是殷留所想,私心谋利,他就不是以“天地为棋”的天下贤王了。
沐慈道:“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便是大幸境内江湖势力的整合。”
殷留心道:喝,看来野心不小,这是要笼络整个江湖势力为他所用了,殷留赶紧推辞:“老朽不才,这么些年在雪见峰闭门不出,连如今江湖上有哪些后起之秀都不知道,实在办不到殿下所言‘整合天下江湖势力’的托付。”
“不急,不是你想的那样。”沐慈道,虽然殷留是个老江湖,可因为在雪见峰闭关居多,相对单纯,并没有隐藏心思的高深手段。再说对沐慈来说,他想知道任何人的所思所想,都是很容易的事。
沐慈解释道:“虽然在江湖人士的认知中,江湖是个远离皇帝,远离官府的所在,可毕竟江湖人都生于斯长于斯,是大幸这一方水土养育成人的,都是国家的一份子。我知道,在十一年前异国入侵,也有许多江湖人士奋起抵抗,保家卫国,实在是令人钦佩的铁血儿女。”
沐慈说道这里,一大早出门办事才赶回来的牟渔,手里抱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过来了。
殷留看到那小男孩,面色有一瞬间的变化,却忍住了,移开了视线。
沐慈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并没有询问,继续道:“既然大家为国为民的心是一样的,我也不愿意发生官府与江湖交恶的事,所以简英纠结江湖势力打算找皇族报仇的做法,我能理解却并不认同。”
殷留意识到自己大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并不打算以朝廷名义干涉江湖事务,亦不是为了笼络谁。只托殷峰主与水探花,组建一个大幸武者联盟会。将江湖势力整合起来,为国家所用。”
沐慈解释道,“第一,江湖各大势力团体都派人列席联盟,获得席位,江湖势力的日常管理就由联盟会自主管理,相关制度你们自行完善,朝廷不会干涉。但经由武举晋升,或以其他方式授了实权官职的江湖人则隶属国家,不再属于联盟会。”
“第二,建立武者分级制度,联盟会对江湖成员进行公正评定考核,规定同等级别才允许决斗,避免高等级对新手的碾压,让整个江湖有生力量得以发展。对破坏规则,妄动武力胡乱杀人,以武凌弱者,由联盟会组织缉拿、审判与裁决。官府不插手。”
“第三,国家在危难之时,譬如外族入侵,江湖人有保家卫国的义务与责任,相应国家号召共同抗敌。国家也会发饷银与抚恤。国家日常维护稳定若有需要,譬如保境安民或查案问情,也不会强行下令,会通过联盟会发布悬赏或征召,江湖人士自愿应召,但一旦应召,则必须在征召期内听从国家统一管理,国家人员违反规定联盟会可向上申诉,江湖人士破坏规矩则交由联盟会调查处置。”
“其他具体事宜,在实际运作中,国家与联盟会协议处理。”
殷留听到这里,已经明白楚王的打算了,这样做相当于国家和江湖进行合作,对两者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的,江湖有个联盟会管着,能规范队伍,不会再有作奸犯科者,更不会做出伤害国家的事。国家官员有协议约束,也给了江湖人更多的自由,甚至可以说给了更高尊重,给足了脸面。
殷留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愧,对沐慈深施一礼:“楚王殿下高义,老朽实在……”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肚子感叹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水莲心听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红,心中也是激荡。他以为自己看懂了沐慈,却一次又一次被他的光芒所慑服,如今更是光芒万丈,耀眼无比了。
沐慈道:“做这件事,不是一年两年能成功的,所以需要两位做好长期坚持的准备。”沐慈又对殷留道,“另外,我对你的内功修习方式感兴趣,就是我拜托你的第二件事。”
殷留道:“殿下所托,必不推辞。”
“好,爽快!内功这种东西很有研究价值,我希望你公开方法,或广收门徒,将这门秘技发扬光大,而不是弊足自珍,最后导致失传。”
要把绝学公开,殷留一点抵触情绪都没有,心下佩服楚王心胸,点头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练出气感。”
“无妨,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殷留又是一礼,道:“如此,老朽定当倾尽所能,为殿下,为国家效力。”
“好!”
殷留甘心留下,水莲心也不觉得惊愕。
他这个师父的功夫高深莫测,从前天授帝招徕过他,其他势力也手段百出想要得到他效力,却都被拒绝了。师父宁可呆在雪见峰深居简出,一心向武,从不过问人间事务。
这一回,因自己犯错才将师父引下了山。更因沐慈的高义,折服了师父,让师父甘心情愿为沐慈,为国家效力。
“公事谈完,谈谈私事。”沐慈对牟渔招招手,接过他怀里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是个一个粉雕玉琢,比天使还漂亮的孩子,却没有什么表情的小男孩。沐慈问水莲心:“这是你的儿子?长得和你挺像的。”
见过水莲心小时候的师父殷留心道:什么挺像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二十一二岁的水莲心却是一脸惊诧莫名,辩驳的声音太高,都有了一丝破音:“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