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霍仲南说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于休休。
在电话里两人已经约过时间,于休休早早就收拾好了。
每次去看毕红叶,她都会十分在意自己形象,怕邋遢,对不起她的托付。怕用力过猛,显得花技招展,和监狱的环境格格不入,招人烦。
为了选衣服,她特地让南言做了参考,最后选了一套中规中矩又带点小俏皮的衣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但很显气质。
于休休很满意,下了楼,拉开车门,发现司机居然是大魔王。
她有些吃惊:“什么情况?”
霍仲南一身黑衣,戴个墨镜,俊眉冷唇棱角分明,朝她偏偏头:“上车。”
于休休慢吞吞坐上去,系上安全带,“你这样让我觉得很不安呐,干嘛这么严肃?我们是探监,又不是做贼。”
霍仲南:“你见过这么帅的贼?”
“有啊!”于休休妖气地笑着,捋了捋头发,“偷我心那个。”
汽车一抖。
她吃惊瞥过去,“怎么了?”
霍仲南:“下次表白,别这么突然。”
“……”
大概是昨晚的宵夜吃得太舒服,今天大魔王的心情很好,不论于休休怎么损他酸他,他都十分配合,大有被她打完左脸,主动伸右脸挨打的贱样。
于休休对狗男人越来越满意。
隐隐觉得,这个人比以前生病的“哥哥”有趣很多。
去到监狱,律师在等。
霍仲南是提前预约好的,两人昨天还提前给毕红叶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带上。一切手续办好,没多会儿工夫,他们就见到毕红叶。
她被管教带进探视间,步履缓慢,苍老了,憔悴了,头发白了,但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整洁干净,看到于休休和霍仲南,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于休休看到她那一秒,差点泪奔。
她发现她有些不能直视红叶老师了。
在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她见证了这个女人从高处跌入低谷,从一个人人称讼的知名画家沦落成为死刑犯……如果这就是人生,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最刺激她的是毕红叶眼中温暖的笑意。于休休很难去理解,一个人遇到这么多痛苦不堪的事情是如何看透人生的。多少人生活得很好,但对人却冰冷彻骨,而她,如果不是隔坐在玻璃墙的那一边,谁能想象拥有这种微笑的女人,是个死刑犯?
而且,明明有上诉的机会,她却不愿意向命运抗争。
“红叶老师!”
于休休拿起电话的第一声,就有了哽咽。
“别哭。好孩子。”
毕红叶眼神淡然,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平静。
“房子装得怎么样了?”
“进软装了。”于休休唇角掀了掀,努力挤出一个笑,“你还好吗?”
“我很好。”毕红叶淡淡看一眼坐在她身边的霍仲南,又是一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我在里面教她们画画,和她们一起学习,很充实。然后,我也为我的囚友,为管教们画肖像。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很满足。这么纯粹的为画而画,很久没有过了。”
她平静的语调,没有在监狱里苦苦挣扎的痛苦。
于休休有些许的怔愣。
看着她,听着她,泪水有点包不住。
在聊天的过程中,毕红叶绝口不提丁跃进,这个让她又爱又痛又伤的男人。让人觉得她好像真的已经从那些事情里走出来了。
往事模糊,但是刑事还在。
于休休唏嘘。
“红叶老师,不要错过了上诉期。”
毕红叶笑了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出于义愤剥夺了他人的生命,这是应该受的惩罚。”
顿了顿,她看着于休休眼睛里的泪雾,轻笑一声。
“虽然我不后悔这么做,但,原则还是要遵守。”
“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法律允许你这么做的,那就是对的。”
“我不允许。”毕红叶莞尔一笑,“别再说了,你要说的,曲枫那丫头都已经说过了。休休,我心意已定。现在很坦然,接受命运,接受安排,一切都是命。”
“……”
于休休喉头哽了一下,说不出话。
霍仲南扶住她的肩膀,接过电话来。
“毕老师。”他声音疏淡,远不如于休休那么感情化,但是听上去平和冷静,让人舒服。
毕红叶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可以交流的人。
“你也想劝我吗?”
“不。”霍仲南说:“我尊重你的想法。”
“谢谢!”毕红叶有些意外,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是有什么想问我?”
这真是一个睿智温和又善解人意的好人。
霍仲南心里微恻:“是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毕红叶:“你说吧。”
霍仲南直入主题:“写《望山》的熊文锋,你认识吧?”
毕红叶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讶然,就连于休休也倏地扭头看向他。
霍仲南的手落下,放在于休休的腰上,抚慰般微微用力。
“希望我的问题,不会让你不舒服。”
“不会。”毕红叶很快恢复平静,“我和他从小认识,小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关系一直很好。后来上山下乡,我生病,躲过一劫。他下乡后,我们分开多年,联系渐渐少了,直到他回城。”
霍仲南安静地听。
毕红叶看他一眼,“你具体想了解什么?不会是了解他这个人吧?读者?”
霍仲南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毕红叶眯了眯眼,“很多。”
霍仲南点点头,“你们关系很好。”
“他回城那些年,过得不如意。一边要给乡下的妻儿寄生活费,一边又要顾着城里媳妇孩子的口粮。日子不宽裕,常找我。”
“那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吗?”
毕红叶摇头,“那年他家变故,他很不开心,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他很焦虑,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住下来,找灵感。走的前一天,还给我打了个电话告别。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他家发生什么变故了?”
毕红叶眼睛暗了暗,“这个是他的,我不方便说。大概和夫妻关系有关。”
“明白了。他媳妇偷人。”
“……”
毕红叶怔了怔,温和地笑着摇头。
“媳妇埋怨他顾着乡下的妻儿,不顾家。夫妻感情不太好。常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别的,我也不是太清楚了。”
更深层的东西,除了他们夫妻,别人确实不一定知道。
霍仲南沉默。
和毕红叶对视片刻。
“他有跟你提过《望山》吗?”
毕红叶皱眉,想了想:“《望山》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对这本书倾注的情感,几乎到了癫狂的程度,当然是提过很多次的。他对结局不满意,反复修改了几十稿,最后把自己改得乱了头绪……”
她吸气,又叹气。
“所以,他们说他失踪,可能是出了事,早就死在外面了。我从不这么认为。他可能是躲起来写他的《望山》结局了,也许仍然不满意,还在跟自己较劲儿。不想回来罢了。”
这个解释很牵强。
正常情况哪有离家多年不联系的?
但是艺术家的思想,外人难以理解,毕红叶平静说来,就像是真有这么回事。
于休休的好奇心也出来了,“红叶老师,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去哪里找清静的地方?”
“这个问题,警察曾经也问过我。”毕红叶笑道:“他只说是去南边。”
呃,南边那么大。
于休休问:“有没有说过他喜欢哪里?”
毕红叶皱皱眉,“丽江,洱海?他总是喜欢这些浪漫的地方。”
霍仲南的手突然一紧,于休休不解地望他一眼。
又听到他说:“《望山》手稿,你看过吗?”
毕红叶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神色一凝,笑了。
“不瞒你说,我大概是唯一一个看过《望山》下半部稿子的读者了。你今天找我,不会就为了问这本书吧?”
“我想知道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