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初一夜未睡。
一旦闭眼，那个清晨，夏西临死前的眼神就会重返眼前。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将死时的痛苦。
那一年的胜利日。中央公园的爆炸。无数的无辜民众在那一瞬间死去。混合着典礼欢庆的乐声，战火从天而将。雕像炸裂的碎片插入他胸膛。
任何时候，只要回想，都还能感到那冰凉的碎片随着惯力还在他体内前行。时间被无限放大，还能感受到那碎片正在与他心脏不断地贴近……
那种触感正名为死亡。
他的神志已正丧失。周身血管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跃都几乎要爆炸一次。呼吸的空气里有着血腥的残渣。模糊视线中充满了人们毕生从未见过的如此残酷数量的难民。
他是躺在地面，面向着混合着惊恐尖叫与哭泣的硝烟——完全遮蔽了正午时的天空。“先救灵者！！！”他听见什么人在遥远的地方撕扯着嗓子大喊。但自此便失去意识。
十七年。那一切已过去十七年。
而那少女的眼神比昔日雕像的碎片还要冰凉地刺入他脑海——她也与那时的自己一样，无法相信死亡就这样忽然地降临。那一刻，她的手已经贴触在那个冰冷无光的世界的大门边缘。与十二个空间之间的共存不同，那扇门之后，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为什么？”少女还在用眼神向自己发问，那曾经通透明澈的双瞳已经侵染了死亡的气息。
随即，她一边流泪，一边对他露出高傲又不肯服输的微笑。
他猛地睁开眼来。在昏沉的光线中从床上坐起，只觉后背已经浸透汗水。少女好像把眼神留在了自己体内。
根本无法入睡。
他起身下床，脱去全部衣服，走入浴室去将汗水洗净。
浴室中的镜子并不会因为热水湿气而模糊不清。他站在那面镜子之前，凝视自己赤.裸的胸膛。
那里，偏向左侧心脏的位置，有一道狭长而深刻的疤痕。
******
北京时间，清晨5：15.
第四空间，王室灵卫队二层。
此时的初已换好一身黑色制服，右肩戴了象征最高等级灵者的金属肩章，身形笔挺站在莉法房门之前。他在那个位置显然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敲门，做好了会将里面的人吵醒的准备。
“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屋内瞬息传来夏西清爽的声音。
“初。”他回答。几乎被这少女的眼神折磨了一夜。
“没锁~”令人十分意外，她的声音在这个时间段不仅清醒无比，且竟充满活力。
初将门缓慢打开，看到屋内只有梳妆台的灯开着，调整为暖黄的暗色调。此刻的夏西虽然仍穿着睡裙，却已经整齐梳理好了马尾。她盘腿赤足坐在椅子上，上身趴在莉法的梳妆台前，在……做题。
非常非常认真的侧脸，干净得像光润丰泽的白玉。
以及，那穷尽奢华的梳妆台上……现在已经没有莉法的化妆用具，取而代之的是几本巨大的厚书，和七零八落的文具……
“你……在做什么。”初当真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切，一向漠然的眼神此刻闪现着惊讶。不明白这女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处，知不知道究竟孰重孰轻？！因为她昨天那般的目光注视，他整夜都无法入睡，而现在，这女人……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在、做、题………
“复习，”因为一道题还没做完，夏西回答初的时候头都没抬：“不能去学校只好先把这些题都做一遍了。”
“……。”
“恩……初，你的……脸色……为什么像石化了一样……？”
“……。”
“啊！初！”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这个房间里没有插线板！”
“……什么？”
“我的手机需要充电，”夏西说，从书包中取出没买多久的iPhone：“手机习惯放书包里真是太明智了！！不然像昨天飞上飞下那样一定会从大衣中甩出去！！”
初在远处看着她自嗨，摆出一副冷漠的“我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是……手机呀！”夏西被他看得懵了，走过去将iPhone举到他眼前：“我昨天看到你也有手机在打电话嘛？？昨天晚上怕会没电，我一直都没敢再开机……虽然这里完全不可能有信号但至少可以练听力！”
初仍然一脸冷漠，看着夏西手中的手机：“你管这蠢笨的东西叫做通讯器？”他从她手中把iPhone拿过来端详把玩：“你们的科技真让人绝望。”
“……你什么意思？！”她一撇嘴把手机夺回。这可是当代最高科技的智能机啊！
“这个意思。”初面无表情地从制服口袋中取出了这边用以联络的通讯工具。
那个在他手中的机体轻薄得将近透明……侧边宽度不足2毫米，边缘偶然闪烁暗青色的流光。
酷……夏西心想。但不可能说出来。她从初手中接过来通讯器——虽然质地轻薄却有着些许重感，这样握着手感也极好。她研究着这异空间的科技，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充电插口？”
“不需要。”
“不需要？！”夏西猛地抬头瞪着初。
“通讯器内部安置有晶体装置，晶体可以和灵石相互感应。只要有灵石，永远不需要充能。”
“…………………我……靠……”
“为什么骂人？”初一扬眉。翻译器大概把这句话列入了脏话范围。
“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表示……很赞叹……”她确实被惊艳到了，欣赏了片刻后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你们这里根本不可能有充电插座对吗？”
“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认为没有。”
“……。”她转身回到梳妆台前把iPhone塞入书包底部，再回头看向初的时候，还是很不服气，双臂交叠着环在胸前：“所以……来喊我是做什么的？”
“早餐在楼下。”初回答，已转身离开：“你换好服装。”
******
北京时间，清晨5：30。
“我让你换好服装，”初说，他正坐在灵卫队一层侧厅那超长餐桌的尽头位置，面前摆放了丰盛的两人份的早餐，他看着向食物飞奔过来而夏西，严峻面容露出不悦：“你就穿成这样出来？”
夏西几乎还有一步就能碰到初旁边的椅子，但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顿身，就像和初之间隔了一面透明的墙壁那样停了下来。
她垂头，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校服和运动鞋……并没有穿错啊？那校服此前被刺破的地方不仅被人缝好，洗净，甚至绣了花纹将破洞的位置完全盖掉了，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曾经是个破洞。她还特意想穿来感谢他的。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切记你自己对外身份是莉法？”他看着她一脸不知所措，但没留一份情面，谈起和机密相关的话题时，蹙起的眉头冷峻至极。
“可她的衣服实在都太……而且这里的灵者也都知道真相啊……”夏西满面为难，再看初那面色，只好往回走：“那我回去换……”
“回来。”他把她叫住，那冷淡的声音让她以为自己又做错了，却听他只是说：“我有让你现在去？”
他说着，把自己盘中看上去非常好吃的食物分到了旁边空位上的餐盘里，只是语气不肯缓和：“先吃饭。”
夏西只好再转回来，并没有发觉自己盘子中多了新的食物，只是看到初已经开始准备餐具，进餐。她尴尬地站在那一点上，不知道如果现在走过去加入他，会不会被挑出自己更多的错。
“早餐，看上去还合胃口？”
忽然，用餐区域一侧的那扇小门开了，就是昨天那个她和初寻找过食物的小间。一个陌生男人推着摆满食物的餐车从那里面走出。餐车的滑行和开门都是悄然无声，因此男人忽然出现的声音把夏西吓了一跳。
“毕竟还不太清楚您的口味。”男人极度礼貌地温和微笑，推着餐车向夏西走来。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眼神却有超乎年龄的成熟感。有着精心打理的黑色短发，肤色未免有些过于白皙。穿了白色衬衫和类似棕色西装马甲的装束，白色手套。言行举止间礼貌得甚至会让对方感到不安。
他已经走到夏西面前，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为她拉开初旁边的第一把椅子：“请别客气。餐饮方面有任何偏好，直接与我说便是。”
夏西愣愣入座，有点搞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被忽然被如此高级而有礼貌的对待……感到很不适应。
“凯，”初说，为夏西介绍：“灵卫队的管家。队中许多事情都靠他负责。”
“哪里，”凯客气地对初微笑道，同时为餐桌的空位置摆上新的食物，并将桌上正中装饰的花瓶换入崭新的红色花盏：“管家罢了。”
“凯可以信任。你的事情我已都同他说明。你的衣服，”初指了一下夏西校服上手工缝出来的花纹：“也是凯缝好的。”
“哎？！”这一点夏西倒是没想到，转头对仍在摆放食物的凯大表谢意：“凯做的？！谢谢你！！缝得太好了！！”
“应做的，”他还是那么客气的微笑，却又让人感觉遥远：“不被笑话便好。”
“怎么可能被笑话？！这明明……唔？”夏西忽然一愣，抬头去看凯的耳部：“凯你……并没有戴翻译器的吗？”
“那并不是一般人都会有的东西。”
“所以你是……怎么听懂我说话的……”
“曾经学过。”他那笑意礼貌得就像五月早晨的阳光。
“学……过……？？？”
“是侍者学校的选修课。”
“学校……选……修……”
“这里不仅有学校，且数量很多。”一旁的初开口，冷淡看着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凯身上的夏西，她自从在这位子上坐下还没再看他一眼。他声音都加重了：“何必惊讶。”
“可为什么我们那边的人就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平行空间？！”而夏西只是陷入自己的震惊：“但你们不仅知道多重空间的存在，还可以相互穿越，有翻译器这种科技，甚至还有课程学习我们的语言？！”
“十二空间是最低等的空间，”初接过凯倒来的早茶：“没有任何空间对你们有所需求。所以没有必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存在。”
“什么意思？”夏西看着初，有些被他那一脸冷淡惹怒了：“我们怎么就最低等了？”
初看着夏西过于认真的眼睛，不明白她何以恼怒：“你们有灵石？”
“……没有。”
初做出了一副“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的手势。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科技啊！！”
“哦。”
“你！！”她被这个平淡的反应气得炸毛……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初再次从口袋中取出通讯器，放在夏西面前：“如果你们，知道这世界存在着其他平行空间。在那里，一切资源有着再无需充能的可能性。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科技，通讯器、光源、陆浮，等等……一切能源的使用，代价将降至最低——甚至，没有代价。你们，对这里，对灵石，会不会感兴趣？”
“我们……”她难以回答。
“我们常年遭受的侵略，便由此而生。”初冷声说道，将通讯器收回。
夏西沉默了片刻：“所以……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第十二空间的人类？”
初摇头。
“……我不是？”
“也有其他第十二空间的公民来过这里。毕竟世界存在些许地域的空间墙壁额外薄弱，存在异空间的公民到达某些特定地点，便会突然消失，穿越来到我们这里的可能。”
“原来如此！我还真听说过历史上有人类忽然失踪又忽然出现的事件！”夏西不由一时激动，好像获知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但想了想又觉不对：“可是，他们如果打破墙壁穿越到这里……为什么我们没听谁提起过平行空间？”
“不知道其他空间如何处理，但我们一般会直接注射药物，消除外来者的记忆，送他们回去。以免灵石的存在被外界所知。”
“哦……”夏西平息了半响，忽然双手拍在桌上：“你！不会最终也会消除掉我的记忆吧？！”
初没有给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但夏西隐约感觉某一瞬间他似乎露出了迷之微笑……
“你你你……你不能啊！我在这里抽空会准备复习的！万一回去那天我就快要高考了你可不能让我全忘干净了！”
“总之，”初没有理会夏西突然不淡定：“没有特别原因，我们并不会让第十二空间的公民知道我们的存在。”
“那还要学我们的语言做什么……”
“我想，是文化调研吧？”一旁的凯微笑着回答，声音礼貌中立，在这二人的剑拔弩张之间游走轻盈。
“哼，你看看凯，”夏西作出一副对初鄙视的神色：“初你根本对我们一无所知，凭什么说我们就低等了？！凯还学了我们的语言呢！！”
然而凯优雅地一耸肩，礼貌地表达了否定：“并不是这样。选修课的数量要求是有明确规定的，在那时候，好一点的选修全部被抢光。只剩下十二空间的语言课没有人选了。”
“……没有……人……选……”
“毕竟，完全没用嘛。”
“……完……全…………没用……”
“但我不喜欢和别人抢东西，”凯微笑着说，对那一切并不以为意：“所以就这样学习下来。那门课只针对第十二空间中人口最多的语言教授——正巧就是你所说的语言，实在晦涩难懂。当真，没想到此生真能派上用场。而我也只限于勉强能够听懂几句，说便不太行了。”
“………。”
“恩……不过，赤君呢？”凯看着他已摆好食物但仍然空荡荡的餐位，目光转而望向楼梯上方通往二层的方向：“平常这时候，他早就用完餐了。”
“在陪奥萝晨练。”初回答。
“哦？”凯一扬眉，望向餐厅侧边的一面实墙，似乎隔着墙壁的对面的那片土地上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望向那片墙壁，一向温和有礼的面容不知为何露出些许不悦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