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七月,火热的日头仿佛依然不减盛夏,天地间的一切都不敢动弹,惟恐丝毫的挪移会惹得汗如雨下;汉江也凝滞在了河床上,懒懒的一动不动;只有败叶间秋蝉的阵阵嘶鸣一记又一记的打破着四下里的沉寂。
崔护将上身的衣服脱了个罄尽,浸到汉江里过了一道水,搭在船舷上;又脱去鞋袜,将裤腿卷到膝盖,自己一头睡倒在船头的甲板上,解开幞头,挡住双眼,右手把一个竹夫人抱在胸前,左手摇着一把蒲扇,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
初秋的七月,火热的日头恶狠狠的抽打着长安城南的小江村,也抽打着坐在一匹青鬃马上的年轻的书生。
“公子,”牵马的小厮兴儿将书箱的肩带朝上拢了拢,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扭头朝那书生道,“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书生伸手扯下幞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搭个凉棚看了看当顶的日头,又朝四下一望,指了指不远处一道竹篱,说道:
“去那边的人家讨碗水喝吧!”
篱内屋边栽着一株桃树。初秋时节,桃花已谢,且喜树荫浓密,正堪乘凉。小厮兴儿领着书生躲到树下,拴好马,便上前去叫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段高挑的少女映入了主仆二人的眼帘。
“二位找谁?有什么事么?”那少女眯了眯眼避开日光,开口问道。
天气委实太热了,那少女内里穿着的诃子和半袖短外衣已然被汗水浸湿,隐隐勾勒出她那婀娜的身段来。
“……”
书生一时竟怔在那里,半晌无语。
“二位?”那少女身子朝前微微倾了倾,睁大眼睛问道。
“公子……”兴儿扯了扯书生的衣襟,低声喊道。
“啊!”那书生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手中的幞头一时拿捏不稳,掉到了地上。
那少女身躯略略一耸,低眉抿嘴一笑,抬手掠了掠鬓边的青丝道:
“二位渴了吧!请进屋坐坐,喝碗凉水。”
“有劳小姐,唐突不便,我们就不进屋了。”书生捡起幞头,拍拍灰尘,重新扎上,朝少女施礼道。
少女浅浅一笑,转身褪鞋进屋,无移时,拿出两只粗瓷碗,趋到井边,打起一桶水来,斟满两碗,递给主仆二人。
书生喝了一碗,兴儿背上的书箱沉重,连喝了三碗。
又到了初秋的七月,刚刚下过一场透雨,一丝清新的泥土气息萦绕在长安城南的小江村,也萦绕在那骑马书生的鼻腔间。
竹篱依旧,桃树依旧,井栏依旧,茅屋依旧,可今日却无人从屋中走出。
“不敢动问伯伯,这屋里人可在么?”
“这家人啊?两个月前就搬走啦!”
“兴儿,备墨!”
兴儿从行囊中取出什物,研得墨浓,书生取笔蘸饱,抬手挥去……
……
几句诗从将睡未熟的崔护喉间嗫嚅而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
然而他一首诗尚未念完,忽然被船板的一阵摇晃给惊醒了。
他拉开挡在眼前的幞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一阵汗味撞入了他的鼻腔,几个汉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几人有高有矮,有壮有瘦,都没有裹头巾,只用一根布条束住头顶的发髻;都穿着一色的褐麻布短衣,裸着袖子,裤腿拽扎到膝盖上,光脚不穿袜,蹬着麻鞋。三个人双手交叉横抱在胸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崔护;两个人手持短铁棒,躬身钻入船舱搜检了一回,又钻回到了甲板上。
崔护缓缓往后挪了一截,慢慢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一个矮个汉子倒抢先开口问他道:
“什么人?哪儿来的?”
“我赶考的!你们做什么?”
矮个汉子横了崔护一眼,转头望了望那两个搜检船舱的人。
“没有!”那二人冲他摇了摇头。
矮个子又横了崔护一眼,从船头踱到船尾,又从船尾踱到船头,忽然又大步迈到船尾,抄起碇石,猛的往水中扔去。
一大片水花如雨点般洒落到甲板上,船身微微晃了一阵,一切又回复了沉寂。
矮个子轻吐了一口气,扭头往船舱内扫了一眼,口中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走!”
崔护也等不到他们上岸,自己便又在甲板上躺了下来。
然而他刚刚把幞头蒙到双眼上,一阵脚步声忽然又撞入了他的耳鼓。
还是那几个汉子。
“你们干吗?”崔护上前一步,愤愤的问道。
“不干你事!”一个高个子上前,伸手就去推他。
“嗯?”那矮个子喉间轻轻哼了一声,高个子立刻收手退开。
矮个子探头往船舱内扫视一遍,又接过短铁棒,朝江水中搅动了一回,一语不发,领着一干人走掉了。
此番可再没回来。
崔护朝那干人渐渐走远的背影瞥了一眼,摇着蒲扇,缓缓在甲板上坐了下来。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猛可里一声“哗啦”和一大片雨点般溅上来的水花,惊得他险些跌到江里去。
而他手中的蒲扇和幞头便不像他这般幸运。
他后退两步,双手举起竹夫人挡在胸前,居然没见到有水鬼之类扑上船来,耳鼓中却渗入了一个游丝般的声音:
“快……拉我上来……”
崔护赶忙上前,探身往船下一瞧,船舷边江面上泛着的一捧青丝和一只玉手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慌忙扔掉手中的竹夫人,伸出双手,紧紧把住了那只玉手。
被崔护架在船舷边呕出几大口江水后,她悠悠的醒转了过来。
“谢谢你……”她用手揩了揩嘴角,将糊在面颊上的青丝朝两鬓拢了开来。
“你……是你?”看到她的面庞,崔护不由得失口喊出了声来。
她抬眼望着崔护,怔怔了盯了半晌,垂下了头:
“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件干衣?”
“可……可以!”
崔护忙不迭的跳起身来,蹿入船舱,翻包裹倒箱笼的折腾了一番,又忙不迭的钻出了船舱。
钻出船舱时,额角兀自给门框撞了一记。
“帕子、衣裤,都拿出来了!”崔护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开口冲她说道。
她微微低下头,将胸前的诃子往上掩了掩,快步迈入船舱,拉上了舱门。
“进来吧!”舱门被轻轻拉开了一小截。
崔护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先在甲板上团团转了两个圈,才忙不迭的放下裤脚,穿上鞋袜和圆领青纱上衣,系上腰带。幞头早已掉入水中,自是无法可想,只得将束发的布条再紧了紧,这才大踏步的钻入了船舱。
而他的额角竟很不争气的又给门框撞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