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幕正在试图蚕食掉天际最后一末余辉,血红的晚霞死死抵住阵脚,为洛阳城西那些雕凿龙门石窟的匠人们铺开下工的归途。
祁天辽轻吐一口气,扬鞭朝马臀上抽了一记,朝洛水北岸的渡口驰去。
“最后一趟!进城,走星津桥,新中桥,积善、尚善、道德坊,南市——哎,您留神,跳板这儿破了一块——嘿,最后一趟!”渡口的船工一边招呼着渡客上船,一边扯起嗓子吆喝着买卖。
“还上最后四……啊,最后三位!”船工正点着人数,忽然瞧见了祁天辽牵的马,赶紧将那吐出一半“四”字改口成了“三”。
“哎,船家,”祁天辽刚刚牵马上船,寻空地方站定,一个半细不粗的嗓音传入了他的耳鼓,“走端门么?”
“公公恕罪,”船工陪着笑脸支吾道,“小人不走端门,走南段,星津桥。”
“算啦,”又一个同样半细不粗的嗓音说道,“我们不坐了,走宣辉门去!”
“二位公公恕罪!您走好!哎!还有两位!最后两位!老丈您留神,最后一位!”
“嘿,船家——等一等!”就在那船家等了“最后一位”片刻,打算松缆开船时,又一个声音从远处飞奔而来。
“最后一位!这位军爷,您快一脚!”
那“最后一位”军爷登船之时,祁天辽正靠在船舷边,抬眼望着远处皇城的高墙和金色琉璃瓦,全然没有理会那军爷的嗓音仿佛似曾相识。
然而过不多时,那军爷在他肩头上拍的一记打断了他对东都皇城的瞻仰。
“天哥,怎么是你?”
此番他当真感觉到了那嗓音的似曾相识,循声回头一看,那张同样似曾相识的鹅蛋脸、细眉毛和大眼睛映入了他的眼帘。
“青青!”他禁不住失口喊出声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当值喽!”檀青斜眼朝自己手中握着的矟瞥了一记。
“你不是才回家没多久么?”
“皇帝明年要封嵩山,”檀青无奈的耸了耸肩,“太子早两个月就到了东都,如今快到年底了,招呼我们这些府兵提前过来护驾。”
“你住哪儿?兵营么?”
“从梁州出发时,折冲府说兵营恐怕住不下,给我开了引子,去尚善坊的驿馆住。天哥你呢?这次来洛阳……”
“大理寺差我来洛阳办些事。”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块儿住驿馆啦!”
祁天辽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二人在星津桥南头下了船,走上定鼎门大街,原来这尚善坊就在大街的东侧,驿馆便在尚善坊西北角。
二人寻到驿馆,向驿卒出示牒引,驿卒一面招呼二人在大堂歇下,一面唤了驿丞来接待。
“二位,”驿丞来到,面有难色的说道,“真是抱歉得很!皇帝明年要封嵩山,眼看着便要来东都,这些日子驿馆的房间端的吃紧,二位只能安置在一间房里。”
“啊?”一听驿丞这话,檀青禁不住失口喊出声来,然而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身份是男人,于是赶紧闭上了嘴。
“多安一张榻。”祁天辽看了看檀青,又看了看驿丞,开口淡淡的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行了,天哥,进来吧!”檀青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入了祁天辽的耳鼓。
祁天辽感觉这声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感受。
他拉门进屋,见檀青已睡入被子,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看了看祁天辽,嘴角扯出一抹笑靥,立刻便又将眼闭了起来。
祁天辽微微耸了耸肩,拉开房门,将另一张空榻拖到了过道里。
“天哥,你这是作甚?”听到动静,檀青睁开眼,诧异的问道。
“瓜田李下。”祁天辽冲她淡淡一笑,开口答道。
檀青复又闭上了双眼。
她明白,祁天辽是有人的人,而且那一位知道她檀青是女子。若今日他们二人同宿一室,那可是永远也说不清的。
听到房门被祁天辽合上的声音,她又睁开了眼。
“官人,怎么睡在过道里?”驿卒惊奇的问话声传入了她的耳鼓。
“房间太小啦,挤两个人,热。”依旧是祁天辽那淡然的回答声,淡然得仿佛全世界都忍不住要相信他这句谎话。
刹那间,一丝若有所失恍然涌上了檀青的心头,她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她赶紧合上双眼,命令自己睡了过去。
十一月下旬的洛阳,天一日冷似一日,朔风仿佛拿无数床灰色的绵被将这洛阳城围裹了一层又一层,一连半个月不阴不晴的天色也仿佛预示着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到来。
祁天辽盘膝坐在南市西门附近“伊洛客栈”和“东都醉”酒楼之间的小巷子口,身后挑着一面旗,旗上写着两个大字“代笔”,其下写着“家书、诉状、契约”,其下写着“五字一钱”,旗子四周写着四句诗:
“风烟笼翠楼,尘雾隐沙洲。
秦笛声声远,潇雨锁清秋。”
他身前摆着一张小案,案上一端摆着笔墨、纸张、简片诸物,另一端搁着一管尺八,不时拈起,吹奏个把曲子。
祁天辽此番来到洛阳是为了寻访秦潇和赵婕,但他来则来了,如何寻访,却是两眼一抹黑。自己身无所长,只写得几笔字、背得几句律条,于是便摆了这么个代笔摊儿,洛阳南北二市,一日一轮,冀望在集市上能打探到些许消息。并且,为盼与秦潇、赵婕联络上的人能识出他祁天辽摆摊的用意,他还特地在旗上写了这么首藏头诗,每句首字合读,便是“风尘秦潇”四字。
初摆摊的第三天,有几个差人来找他讨常例,被他亮出牒引吓了个狠。他便乘机交代这几个差人替他打听消息,还赏了他们每人一缗钱。然而摊儿摆了一个多月,钱倒是赚回了三五缗,可秦潇和赵婕的下落,他却仍旧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