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鱼肚白显现在山道东面的层峦之巅,江湄在马背上咳嗽几声,“哕”的呕出一口清水,醒了过来。
“你醒啦?”祁天辽回过身,淡淡的说道,“要不要下马歇会儿?”
江湄一把挣下马来,双脚落地,却打了个趔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股恶心又翻了上来。
她瞪着眼,鼓起两腮,将涌到喉咙口的胃液生生咽了下去。
“你还是歇会儿吧!”孟琳跳下马来,伸手去扶她。
“不用你们充好人!”江湄一把甩开孟琳的手,踉跄几步,坐在了山道旁的一块石头上,不住的喘气。
祁天辽哼了一声,取下马鞍侧畔悬着的水袋,朝江湄递过去。
江湄瞥了一眼,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祁天辽冷笑一声,自己仰脖喝下几口,又将水袋递给了孟琳。
一干人歇了一刻,祁天辽站起身来,冲江湄问道:
“走不走?”
“你们自滚便是,何必问我?”
“你还想不想给你弟弟报仇?”祁天辽冷冷的问道。
“天哥……”一听祁天辽这话,孟琳禁不住失口喊了出来。
江湄转过她那双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的凤眼,朝祁天辽盯了半晌。
“跟我们回南郑,将养好身体,我们再一道想办法,把李贤救出来。”
江湄垂下眉眼,沉默了。
她心中很明白,眼下她的随从已亡失殆尽,她孤身一人,被伤之躯,在这荒山野岭,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至于救出李贤奉他起事、日后杀掉祁天辽替她弟弟报仇,那更是无从谈起的事。
思忖片刻,她缓缓站起身来,戴上幂离,翻身跃上了一匹马。
祁天辽牵着两匹马,继续迈步往北而行。
然而刹那间,正月十三日夜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一干人等团坐在客房中,一抹斜阳将五道人影叠加着投射到了东墙上。
“这么说,丘神勣的确还没动身?”江湄冷冷的开口问道。
“是,”翠儿声调的冷冷比江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听得上官小姐同丘神勣说过,兹事体大,究竟如何措置,还得请天后陛下的明旨。”
“嗯……”江湄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对祁天辽说道:
“秀才,你不认为我会愿意同你们住一块儿将养吧?”
“你觉得我们会愿意来伺候你?”祁天辽未曾开口,翠儿抢先驳道。
“你想去哪儿?”不等江湄发作,祁天辽便插进话头,开口问道。
“南郑县东南十二三里地有个歇马乡,乡中有个孔宅,是我风尘社的地方。我写封短书,烦你去孔宅请他们派车来接我。我社里的切口,你是知道的,不用我教吧!”
祁天辽冷冷一笑,表示默认。
歇马乡是一个藏在小山坳当中的小山村,那孔宅依山而建,是这乡中最大的一家宅院。时值初春,有些地方的积雪已有消融之像,朝阳映射着绿白交错的山间,显现出一股别样的生机来。
祁天辽跳下马来,上前拍了拍宅院的侧门,不多时门开了,一个老苍头开口问祁天辽道:
“恁的早,你找谁呀?”
祁天辽朝那老苍头欠身过去,低声说道:
“红袖拂开风尘路……”
一听这风尘社内的切口,那老苍头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开口应道:
“英雄涤净朗青天。动问秀才……”
“有书在此,敢烦丈丈递与此间主人家。”祁天辽从袖中掏出书信,递给老苍头。
“请稍候。”老苍头接过书信,点了点头,关上门进去了。
过不多时,那宅院的中门居然开了,老苍头朝祁天辽一躬到地,恭敬的说道:
“秀才请随我来。”
老苍头引着祁天辽穿过前院,由前廊绕到后堂,褪鞋进屋,再转到后堂深处一间小阁子外,随即上前敲了敲门,开口禀道:
“部主,那位传书的秀才到了。”
一听那老苍头口中吐出“部主”二字,祁天辽心下禁不住一震。当初他只料想这宅子里或许住着厢老一级的人物,却万万没想到此处居然有一位与江湄位份相同的人。
“进来吧!”阁子内传出来一个声音,老苍头拉开门,将祁天辽引了进去。
这阁子约莫三二丈见方,北墙上画着一幅“风尘三侠”图,墙下端坐着一个男子,男子左右各侍立着一个虬髯汉子。祁天辽朝那端坐的男子看了一眼,当下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白皙清秀的面庞,精光四射的眸子,不是方恒豫却是谁!
二人目光一交,祁天辽立刻便感觉到方恒豫的吃惊程度决不在他之下。
“你们退下,前堂伺候。”方恒豫将手一挥,那两名侍立的汉子和老苍头朝他拱手施礼,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恒豫朝前一欠身,面色凝重的问道。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祁天辽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顺手扯过一张坐席坐下,面色同样凝重的反问方恒豫道。
“你适才已经知道了,我是风尘社……”
“虬髯部的部主吧?”
“不错,那两个伺候我的家伙暴露了我的身份啊!”方恒豫浅浅一笑,“如今你都知道了,天后已派上官婉儿告诉丘神勣,要对李贤下手了,只不过还没有最后决断。所以,我们社想赶在天后决断前,把李贤劫出来,带到扬州去。”
“李敬业已经动身了吗?”
“的确。”方恒豫点点头道,“李敬业和骆宾王他们已经动身往扬州去了,陈硕真的旧部也开始着手准备起事了。”
“就等着打出李贤这个旗号了?”
方恒豫点了点头,表示默认。俄顷,他又开口对祁天辽说道:
“伯远,你想同江湄、孟琳她们联手,把李贤救出来,这个我自然明白,你是不愿无辜的人枉死。可是,你想一想,一旦你们得手,李贤会怎么样?”
“我自然争他们不过……”祁天辽垂下眉眼,无奈的说道。
“所以,你们把李贤救下来之日,就是这场战事爆发之时。”
祁天辽沉默了……
那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闪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在想什么?”良久,方恒豫忽然发话,打破了这阁子里的沉寂。
“我在想……”祁天辽缓缓抬起了眉眼。
“算了!”方恒豫打断他道,“跟你这死人从小玩到大,我还能不明白你那点心思!”
“这不是个好主意啊……”祁天辽轻叹一声,幽幽的说道,“有点昧良心、损阴骘。”
“你也知道啊!”方恒豫双眉一剔,“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祁天辽思忖片刻,开口回答道,“江湄在你这里将息,总得花上十天半个月吧!你看我的面子,总还能多拖上她个五七日吧!”
方恒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江湄在这里将息,孟琳要同她联手,显然是不会动身了!丘神勣尚在长安候着天后的明谕,眼下也暂且不会动身。”
“你想一个人抢先去巴州?”
“一个人……怕是拾掇不下,我想,跟……”
“跟翠儿还是马诚去?”
“跟马诚的话……若是我要干那件事,恐怕他会拦阻我……”
“你真想干那事?”
“如果把李贤救出来,把他安置到哪儿?”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伯远,”沉默了一刻,方恒豫忽然抬起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盯着祁天辽,正色说道,“你不能干那件事!把李贤救出来,就把他安置到孔宅来!”
“那……你……风尘社……”
“管不了那许多了!总之,那件事,你断不能去做!”
“好!我也不说多话,那就这样!”
“不过,”沉吟片刻,方恒豫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如何接近李贤?”
“你给我弄几张‘逮不良’的牒引?”祁天辽瞅着方恒豫嘿嘿一笑,开口说道。
“你当我开牒引铺子的啊!”方恒豫抬手在祁天辽幞头上扫了一记。
“那……我跟马诚径直去韩家坡,把丘神勣安置的伏兵干掉一两个,抢他们的牒引和腰牌,去巴州把李贤诓出来。”
方恒豫正色看着祁天辽,沉默了半晌,伸出双手,按着他的肩头,斩钉截铁的说道:
“答应我,不许勉强!不然明年我的律学里少了你这份常例钱,我可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