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病了。
自打称心从承乾宫回去后,便病来如山倒。卢氏从未见过儿子生这么重的病。称心从小到大身子都很好,这般高热不退的情况更是从未有过的。偏偏称心又咬紧牙关,半点都不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卢氏。
高热不退在唐代是十分凶险的,卢氏心急如焚,请了几次大夫给称心诊治,却全然没见起色。
无奈之下,卢氏只能求到了王妃跟前。
长孙氏看卢氏面色憔悴,显然许多天都没睡好,忙牵了她的手,将她让进内室。
“这是怎么了我听人说,直儿的病一直不见起色”
卢氏颔首道:“的确如此,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是寒邪入体,十分凶险,幸而医治得早,否则......”
长孙氏沉吟道:“我听人说,风寒之症若不及早根治,容易导致久咳伤肺,后患无穷。”
卢氏急得攥紧了手,无奈地应道:“正是此理,这病症还爱反复,白日里高热稍稍退下去了,到了夜间却又返上来,循环往复就是不见好。”
长孙氏握紧了她的手,劝慰道:“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直儿尚在病中,你若是再垮了,那便是雪上加霜了。马上着人去尚药局,请奉御前来替直儿瞧病。”
卢氏刚想朝她行礼,就被长孙氏搀住了:“直儿也是我瞧着长大的,你又何必如此客气。”卢氏在此呆了片刻,就听门外的侍女禀报道:“王妃,小世子来了。”
李承乾刚一进屋,就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卢氏坐在一旁,却眼眶发红,像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李承乾乖巧地朝长孙氏行了礼,便悄悄地拽住了长孙氏的裙角,轻声问道:“阿娘,发生什么事了”
长孙氏摸了摸李承乾的头,叹息道:“你房哥哥生病了,如今高热不退,卧床不起。”
李承乾闻言一怔,与忧心忡忡的卢氏不同,他马上就想到了关键所在。定是那日在花苑内,房遗直跳入水塘捞陶埙,才染上的病。
看着卢氏默默抹着眼泪的模样,李承乾心下有些愧疚。
说到底还是自己任性了,房遗直是那般行事一板一眼的人。李承乾也没想到,他会夜半三更来寻自己。
他轻声道:“我可以去看看房哥哥么”
卢氏闻言一怔,旋即强笑道:“直儿病情凶险,世子年幼,还是莫要沾染为好。”
李承乾转头看向长孙氏,长孙氏沉吟片刻,笑道:“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从前在渭北的时候,我们不都是和生病的将士同吃同住的么难得承乾有这份心,就让他去吧。”
因了这一句话,李承乾获准到房家的别苑中探病。房屋之内,煎熬草药的气味很重。这药味反倒唤起了李承乾的记忆,印象中自己缠绵病榻的那些年,这种清苦的中药气息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直到咽气的那一刻。
陷入回忆中的李承乾,看在卢氏眼里,却以为世子是不习惯病房的环境,苦笑道:“小世子还是等直儿的病痊愈了,再来此处吧。”
李承乾从怔愣中回神,他朝长孙氏摇了摇头,有些执拗地站在房中。室内的摆设很是朴素,却并不死板,隐隐地透出些意趣来。
称心侧卧在榻上,间或传来轻咳声。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称心转过身子,就见李承乾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他。
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正想揉揉眼睛,就听卢氏道:“直儿,世子听闻你病了,特地来瞧你。”
称心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刚想朝李承乾伸出手去,蓦地想起自己的病,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卢氏叹息一声:“到了该喝药的时辰,我去瞧瞧那药。”
卢氏去后,室内就剩下静默相对的两人。原本两人都无话,可称心却忽然咳嗽起来,他怕吓着李承乾,忙着寻帕子把嘴捂上。
可是此番咳嗽来势汹汹,称心一面飚着泪,一面却寻不到帕子。惶急之际,一方白净的帕子却已递到了他的眼前。
称心也不扭捏,他接过帕子,偏过头缓了好一阵,才将咳嗽止住了。期间,李承乾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徘徊,那苍白的面容,配上发热所致的异样红晕,竟将房遗直一张端方的脸,衬出了一丝媚色。
李承乾用力地摇了摇头,想将脑子里魔怔的想法甩掉,却听称心犹豫道:“可否委屈世子帮我一个忙”
称心的声音,因为生病而变得沙哑,仿佛有砂砾在喉咙中摩擦一般,配上他此刻随意的装束,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李承乾的喉头动了动,不露痕迹道:“何事”
怎料称心率先笑起来:“世子就该像这般.......咳......多说说话......咳咳咳。”
见李承乾板起了面孔,称心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将手指向一端的桌案:“可否劳烦世子,将案上的茶水......咳......”
话未说完,李承乾便已经将茶水递到称心的面前。
温热的茶水让称心暂时可以喘口气,他不自觉地朝床榻里挪了挪,担心将病气过给李承乾。
李承乾看着那倚在榻上的人,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违和感。这样温言细语,巧笑倩兮的人与记忆中的房遗直压根儿重合不到一起,可冥冥中,眼前人的一举一动,又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得不说,那是很了解他脾性的人,才能够把握好的尺度。就像那日在花苑,房遗直的举动堪称出格逾矩,但是李承乾只在那刻出离愤怒,过后却还是被哄得服帖。还有今日的所有,逗弄中不失分寸,风趣中不失妥帖。
这样的人,李承乾平生只遇到过一个。
然而那个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秦王府中,更与房遗直没有半分关系。
李承乾握紧了拳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思念过了头,以至于将闲杂人等都自动代入称心。
他不说话,称心拿帕子捂着嘴也不说话。长孙氏端着药碗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两相对视,静默无言的场面。
称心一见那药碗,便无可抑制地皱起了眉头。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今生,讨厌喝药这一点,从来就没有变过。
卢氏经过这些日子的软磨硬泡、斗智斗勇,也知道自家儿子有多抗拒喝药。她无奈道:“直儿,今日小世子在这儿,你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要为世子做表率。”
称心望着那浓黑的药汁,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汤药这种东西,从色泽到气味,全都为他所厌恶。
李承乾微微皱眉,眼前人为难的样子,又一次与记忆中的人重合了。
称心也是极度讨厌喝药的人,别说真正苦熬的药汁,就是普通的药膳,他也拒绝食用。
李承乾为了他的身子,忍无可忍时,就会直接以吻封唇,唇舌相接地喂药喂食。他最喜欢的,就是称心涨红了一张脸,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称心看了眼魂游天外的李承乾,十分抗拒地端起了那碗药汁,脸上却隐隐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热,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待他好不容易将一碗药汁灌了下去,霎时间从胃部到嗓子眼都有一种往上翻涌的冲动。
虽然他及时拿帕子捂住了嘴,却还是发出了一声类似反胃的干呕。
待他缓过劲儿来,就看到面前一只小手,手里握了一帕子糖渍果脯。称心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瞧着李承乾:“这是......给我的”
李承乾点了点头,称心取了一块,放进嘴里,也不嚼,只是含着。甜丝丝的滋味瞬间覆盖了苦,恶心的感觉消失不见。
李承乾仔细地瞧了他一阵,见他喜欢,便将一整包果脯,都塞到称心手中。
称心笑道:“世子将果脯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李承乾沉默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还有。”
见称心彻底笑开了,李承乾有些窘迫地偏过头,心里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自己对着房遗直窘迫个什么劲儿
李承乾并不是未经世事的孩童,他知道心跳如鼓是什么滋味,也知道那是动心的征兆。
他并非圣贤,动心并不奇怪,只是这次的对象实在太过可怕。
李承乾飞快地抬头看了称心一眼,的的确确是房遗直的脸。小世子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喃喃道:“我......走了。”
他不敢耽搁地站起身来,却忽然听见床榻上的人将他叫住:“小世子,这枚陶埙你落下了,现在物归原主。”
李承乾心情复杂地接过陶埙,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直到远离了房家的院落才停下来。
卢氏返回屋时,却见屋内没有了世子的踪迹,而她的儿子,正冲着一包果脯,笑得灿烂。
称心瞧见她,冲她扬了扬手,脸上还带着笑意。
卢氏试探着问道:“这是世子给的”
称心点点头,强撑着将果脯放好,才艰难地躺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