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麻亮,州里六房,仿六部而成的刑房来人了。
六房管事的吏称作书吏,这位王书吏也是见过凶杀场面的,拿着块粗布掩鼻,总捕头楼彦章根据现场推断:“朱把总机警,临睡前用束甲条托住茶碗,贼人盗甲,茶碗失去依凭之物,掉落摔碎。”
朱延平的盔甲就丢落在桌旁,楼彦章说着,压低声线,十分严肃:“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偷盗,他们偷盗的是军中铠甲。所以这事情,报上去麻烦。”
命案,都是要上报朝廷的。
牵扯到偷盗铠甲,那就必须弄清楚这伙贼人的动机,是简单的偷盗,还是盯着铠甲来的。前者,又要弄清楚铠甲销售途径,后者就会扯到谋逆。
销售途径,顺藤摸瓜一样会扯到谋逆,所以这事情非常的麻烦。
王书吏身材低矮,一对浓密八字胡,捏着提起衣袍前摆,再仔细查看二人死亡姿势后,还蹲下试着抽了抽白家大虎手里的刀,纹丝不动。
他目光炯炯,摇头道:“此乃悍匪,杀意坚决。根据现场痕迹推断,朱将军所言是真,这是一起防卫事件。楼捕头,定案做档,差人搬尸,清理痕迹。”
楼彦章抱拳,身边班头捧着文书递给王书吏,王书吏提笔画押,只要陈如松那里再盖印后,这场事情就初步定性了。
再上报按察使司,如果本府巡按没有疑虑,这案子再从按察使司报到刑部备案、都察院无异议后,会经过大理寺上报给皇帝。
凡是命案,死的不论什么身份,都是皇帝的子民,是皇帝的财产,皇帝必须要知道。
这事已经是铁案了,死的不是寻常百姓,是恶名昭著的白家大虎和二虎。哪怕朱延平路上撞见这二人,直接砍了,衙门也会帮朱延平说话。
毕竟,这两个身上也有案底,只是衙役们没有抓捕他们的意思,无外乎他们孝敬的比较到位。
案件定性容易,可怎么才能将偷盗铠甲这件事摘出去,这事报上去,上面人多少要过问一下,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报上去不仅他们麻烦,陈如松也有麻烦。
屋外,朱延平换了血衣,穿着表哥的衣袍,身上披着被子,坐在台阶前,何家兄弟在他身前生了一堆火。
杨国锐的家丁就在院内,院外两班衙役候着,等着东房里的决断,一旦是朱延平杀人转移现场伪造这起事件,他们就要擒拿朱延平。
可朱延平真有那么好抓?且不说他一人毫发无损杀了白家两头虎的威风,光他军官身份就是个麻烦,更别说镇海军二百全副武装的军士。
“三郎,来一口。”
杨国锐在门口看着,见里面出了利于朱延平的决断,松了一口气,出来递给朱延平一枚铜制酒壶,巴掌大小。
看着眼前出现的酒壶,朱延平怔了怔,才嗯了一声,拿起酒壶拔掉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无比的辛辣,还带有苦涩酸味,一瞬间就将他的注意力从杀人后遗症,转到了口感上。
五官皱在一起,咽下这口酒,胃里直接就燃烧起来,哈一口酒气问:“什么酒?”
“祝家的烧酒,味道不好,驱寒却是一流。”
杨国锐说着坐下,手拍在朱延平背上道:“真是走眼了,未曾想三郎这般武勇。今日诛杀白家两头恶虎,也算为太仓地界除了一大害。若在军里,两枚悍匪头目首级军功,足以让三郎高升千总之职。”
看着手里酒壶,朱延平不知道怎么去说,白家三虎一直在,怎么没人去除?
现在他杀了两个,仿佛这两个人该死,死的大快人心。可这样的人之前怎么活的好好的?他知道原由,就是想不通。
仰头继续灌酒,一口气喝干,眉头紧皱在一起,将酒壶还给杨国锐,朱延平擦着嘴角溢出的酒液,摇摇头还是没说话。
他总觉得后世人应该是善良的,自己也应该是善良的。
可当那人要拔走戚刀时,他的杀心就不受控制,拔出戚刀后更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顿砍,砍死了两个人惊走其他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杀人了。
“这里的事情定下来了,我先回去准备准备,三虎还在,李家人这段日子不妨住在酒楼里。”
杨国锐没杀过人,却看过浏河上的血拼,那种记忆不是很好,更别说是亲自杀人。
拍拍朱延平的肩膀,起身对何家兄弟道:“你们兄弟以后常随三郎左右,不可轻离。那白家三虎不会善罢甘休,三郎可关系着卫里乡亲们的生计。”
这时,朱延平才抬头道:“多谢镇抚大人。”
杨国锐笑着颔首,领着一帮家丁才走。
片刻后,楼彦章出来,坐在朱延平身旁看到朱延平怀里抱着的戚刀,也将自己的刀解下来,对望过来的朱延平笑说:“自家兄弟,看看我的这把。”
朱延平接住刀,缓缓抽开,看着倒映着火光的刀身,手指抚在铭文上,将刀插回,挤出笑容道:“千总刀,晚辈失敬了。”
两人的戚刀,都是佩戴刀,是护身的戚刀,也是第一批打造的实验刀。
与战阵搏杀,成型后的戚刀有些不同,简单来说就是短了两尺。军中去戚继光化的风气比较浓,真正的戚刀被称作苗刀,因为刀身狭长苗条,算上刀柄足有五尺余。
“有眼界!三郎,今夜这事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给老哥一句话,你是想简单处理,还是复杂处理?”
楼彦章将自己的刀柱在脚边,扭头看向对面烤火的何家兄弟,侧侧头使了个眼色,何家兄弟起身离开。
朱延平裹了裹被子,看着楼彦章,垂目盯在戚刀上:“楼捕头是戚家军长辈,听楼捕头的。”
“这就好,看看这份案文。”
朱延平低头看着楼彦章等人画押的案文,与他描述的经过相符合,点头道:“事实就是如此,楼捕头有何指教?”
“指教说不上,有一些小麻烦。三郎你想,这伙贼人为何要盗你的铠甲?这不是皮甲、纸甲,是鱼鳞甲。上面人见了案文,若询问两句,不将三虎找出来,如何能给上面一个满意的答复?”
楼彦章说着看看院外的衙役,露出苦笑道:“这三虎好抓,早就被老哥逮住打进监牢了,可这人手脚算不上通天,眼线却是不少。所以,这案文如此交上去,不妥当。”
朱延平理解了楼彦章的意思,他还以为那个逃走的三虎,会有衙门帮他缉拿,看来楼彦章没信心抓三虎。
见朱延平缓缓点头理解了,楼彦章继续说:“杀两个入室盗甲的贼子无甚功劳,哥哥这里有一笔好事送与三郎,若三郎答应,知州老爷那里无异议后,就将这案文改改。”
“怎么改?”
“将盗甲一事抹除……”
楼彦章苦口婆心说着,朱延平酒劲发作,晕乎乎听了会儿就说:“全凭陈大人处断,不追究我杀人之罪就好。”
境内发生命案,对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陈如松穿着棉衬里衣,看着手里两份不一样的公文,眉头轻皱问:“王书吏,如此做能让朱先生满意?”
“大人,境内以白家三虎最为猖獗,如今其中二虎伏诛,想来一二年内无人再敢作案。”
太仓地界,这两年接连发生少女失踪案。至今失踪女子多达十五人,多是十二至十四的妙龄少女,也是乡邻左近相貌出众之女。导致太仓地界人心惶惶,家里有闺女的藏的严严实实,生怕转眼就不见了。
湖州朱家某位公子带到苏州游历的婢女,途径太仓拜访了张溥后,这婢女就这么失踪了,直接导致上一任的知州卷铺盖走人。陈如松走马赴任后,大刀阔斧整顿治安,以护卫楼彦章为总捕头,这才止住了风头。
那位公子的叔祖父是朱国桢,此时的内阁成员之一。官拜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
一旁楼彦章垂目不言,这位王书吏的意思很简单,先把那位朱公子应付了再说。
陈如松拿起第一份案文,细细阅读,道:“这朱延平好生凶悍,搏杀二虎,竟能斩断大虎。有如此忠孝勇猛之人镇守太仓,本官心里踏实。”
将两份案文合在一起,递给王书吏,起身端着茶碗回到后院,洗漱去了。
楼彦章走上来,抬头疑惑了,王书吏看了看原封未动的两纸公文,将最早那张撕了,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袖囊里,将第二份案文递给楼彦章说道:“楼捕头,将此文上交大人即可,我去礼房吩咐一声。待大人盖印后,礼房版印文书告示,还需劳烦快班人手四处张贴。”
三班六房,就是地方衙门的概括,除去理政的六房。三班中,皂班负责清洁衙门及巡查城中卫生情况;壮班负责警卫、审讯喝威及缉拿匪盗;快班配马,负责传递公文,张贴告示,与驿站系统配合。
滨河村杨柳居,朱延平泡在大木桶里洗着热水澡,双目凝着看着一双手,又埋在水里用力搓洗,这是一双沾了人命的手。
洗到水凉了,双手掌心皮肤泡胀,他还在搓,他有些厌恶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治安让他无比想念后世的稳定。
门被敲响,传来鲁衍孟的声音:“快些,今早还要拜访天如先生。”
“一身血气腥臭,如何能见人?”
朱延平回一句,捏紧了拳头给自己鼓气,张溥很重要,关系到他能不能被本地士绅接纳,关系到他能不能获得今年参考的机会。
鲁衍孟推开门,清晨寒冷的空气进来,朱延平浑身一哆嗦。
摇摇晃晃走进来,鲁衍孟手里拿着手绢捂着鼻子,他昨晚在河边饮酒吹风,感冒了。
打了个喷嚏,鲁衍孟坐在一旁,揉揉发酸的鼻子:“头一回杀人,感觉怎么样?”
“很不好,没想到人命这么脆弱。先生,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是怎么杀了那二虎的。好像,骨子里就有杀人的性子。”
鲁衍孟扭头过来,盯着朱延平,挑眉笑道:“是真想不起还是假想不起?当年,你家先生杀第一个人时,一刀将他破膛开肚,他的哀嚎求救声,至今会浮现在梦里。”
“是能记起,就是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能痛下杀手。学生不怕杀人,怕的是控制不住。如今开了杀戒,说不得以后会杀更多的人,有贼有敌,说不好还会有妇孺老弱。”
浑身缩在水下,露出一个脑袋,朱延平望着烟熏发黑的木梁。
鲁衍孟听了轻轻一哼,扭过头去摸摸鼻子说:“像你说的,人命如纸薄。以后啊,别想那么多,谁要你的命,就先要了他的命。没人愿意死,要死让别人死,自己活着就好……杨家还要用灶,快收拾收拾,然后去拜访那个姓张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
朱延平感慨一句,头埋在水里洗着头发,拜访张溥不仅是他自己的事情,还是手里二百兄弟能否安稳,卫里能否保住这二百武装的关键点。
听到这句话,鲁衍孟打了个喷嚏,眼睛都酸的淌泪,眯着眼嘿嘿一笑,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