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鹤书院,御史黄尊素临走,才抽出时间与五个儿子谈谈,听到朱延平的家丁尽数披甲,而且还有绝色歌姬,这让他心里不安。至于几个儿子嘴上不离的小老虎,在朱延平这诡异的财富面前,就不值得一提。
他明天就要弹劾杨衰,有给朱延平讨公道的意思,现在又迟疑了。
人人都有来钱的路子,可朱延平这钱来的未免有点过快。
打发了这个几个儿子,马车里黄尊素问一同回京的成基命:“靖之兄,这朱延平师承何方?”
东林人只收家系清白的人,要有才华,还要有清名,还要志同道合,还需要内部的推荐和保证。朱延平的师承关系不甚明了,在黄尊素看来就是一个黑户。
马车里,成基命闭着的眼睛睁开,有些疲乏道:“是圣人嫡裔子弟,其人并不知其师身份。老朽也是从叶公那里得知,提前示好而已。”
这下黄尊素放心了,并没有追问是孔孟颜曾这四家那一家收的徒弟,毕竟他和成基命不是一个派别。根据儿子们的形容看朱延平行为也不像阳明心学滴流子弟,阳明心学的嫡系做事过于严整,不会像朱延平这样。
孔孟颜曾四家清贵至极,他猜测朱延平极有可能是孔氏弟子,正宗的儒家滴流。怪不得进双鹤书院只会当个闲散旁听,怪不得会不给锦衣千户杨衰的面子。
夜,苏成端来一盘鱼肉,朱延平静静吃着,最后饮了一小杯酒算是壮行。
换上一套靛青里衣,最后穿上披上深灰色外袍,朱延平束紧头发,问:“都准备好了?”
“嗯,何冲会在巷口接应,情况紧急,我们会护送阿杏妹子去京城。”
主持张家湾一带防务是杨御藩,如果朱延平被生擒,这人可能会受压迫动手擒拿朱延平的家丁、亲眷。
再次检查陈雄带来的装备,朱延平将两支匕首插入长靴,还有一双露出四指的攀岩手套,还有一副手弩。以及,一枚蜡封的毒丸。
夜色下,繁荣的张家湾处处灯火,朱延平出门登上马车。回头,对苏成拱手。
苏成拱手,重重点头。对他们兄弟来说,家丁可以有折损,自家的亲族不能受到伤害。
楼靖边驾车,车内陈雄道:“上头已临时抽调人手抓捕建奴密探,李园外围只有三五人值守。大人得手后,速来咸阳楼,卑职在这里接引大人。同时,建奴密探会朝咸阳楼逃窜。到时,大人出手击杀。”
朱延平听的皱眉,伸出两指问:“三个,还是五个?”
陈雄苦笑,一副你懂的模样:“满值是五个,若有缺哨,就是三个,也可能一个都无。地方上的人手,就是这模样,做事不会用心。”
无语,朱延平又问:“建奴密探,是真是假?”
陈雄沉默片刻,朱延平以为不方便说,结果陈雄说:“卑职也不清楚,只是抓住了许些线索,要做打草惊蛇之事。把这伙人震出来,若逃,会被弟兄们驱向咸阳楼。”
还以为就这样,陈雄又接着说:“这也是敲山震虎之计,若建奴探子隐藏不动,会出动自己兄弟伪装,勾动这些密探出来救援。若还是不动,会按照计划去咸阳楼,到时我会现身,合力擒拿就好。”
咸阳楼就在李园巷子口前,是个三岔口,卖的是陕西菜肴面点,特色菜是羊肉。
朱延平听的有些糊涂了,看情况似乎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抓人?还要逼得那伙人直接跳出来,就问:“发现了这些探子?”
点点头,陈雄叹息道:“这伙人不好抓,表面身份是晋商伙计。如果动手,也没时间拷问,又要放掉。只有抓个现行,才有时间拷问。”
这叫个什么事?
朱延平问:“锦衣卫还怕晋商?”
“都是些小鱼,直接抓了上面的老爷们又要找茬子。今晚心虚自己蹦出来就抓,不出来就当震慑一番,放长线钓大鱼。”
彻底的无语,朱延平搓搓脸,挤出笑容:“有些失望,我觉得厂卫就该耀武扬威,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这才威风。”
陈雄听了一愣,愣了会儿道:“弟兄们也想威风做人,可实在是没法子。真要动手,多少人能无罪?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杨千户回来再说。”
明秀一路跟踪阿九到咸阳楼,阿九行踪多变,还是让他追上了,一路跟着进去来到二楼,看到了鲁衍孟端着酒水浅酌,背后站着朱延平的家将何冲,鲁衍孟对他露出笑容。
他想退,楼下两个熟人不怀好意手搭在他肩上,是孔有奇和秀才,不由心里发寒,目光环视,见整个二楼的顾客都是四人一座,此时都安静下来,望着他,基本上人人都是青壮,面容不善。
露出苦笑,明秀走上去拱手:“大公子安好。”
“我很好,我还想更好。我想找你师傅聊聊,去找他过来。另外,要不要我做个保证?”
“大公子有邀,家师不敢不至。”
明秀的师傅就是青阳子,青阳子的师弟汪文言是东林的智囊,手里握着一支谍报力量。也负责做一些不干净的事情,都是李三才这一方的人。
汪文言在,就没人敢动青阳子。只要李三才与青阳子在,也就没几个人敢动汪文言。
此时李园李三才内宅,李三才放下书信轻轻一叹,又一个学生拒绝了他。
人走茶凉,他还没走呢,这茶就凉了。这远离中枢久了,什么情分也就淡了。
他是个毫无疑问的成功者,奋斗一辈子,什么都有了,家族从普通卫所军户成了天下一时间的名门。
以前就连他出个门,门人子弟、仰慕的士绅豪商的马车、随从往往闭塞道路。本以为能风光一世,结果现在门可罗雀。
双鹤书院内,他都找不到纯正的东林二代子弟来讲学,还好成基命也被排挤的厉害,跑到这里来讲学。京师的首善书院,已经全面压制双鹤书院,有直追总门东林书院的趋势。
可依附官场,扎根京师浮华之地的首善书院,能有东林书院教导出来的弟子纯粹?
他和双鹤书院荣衰一体,他死,双鹤书院倒闭;双鹤书院倒闭,他也就没活着的意义了。
枯老的两指捏着一粒黑子落下,李三才又是忍不住一叹。
东林已经完了,他已经看到了东林的末路,以前有个共同的目标,还能一起共苦。现在都急着瓜分胜利果实而分赃不均,这与之前方从哲引领的诸党联盟何其相像?
非常的像,之前的诸党为了保证内部的稳定,向投靠太监头子王安的文官开刀,索取内部可供分配的资源。于是王安与他们东林人合作,双方携手借着万历、泰昌两位皇帝接连驾崩,与三大案,打败了诸党联盟。
现在就是这种形势,东林要维持内部稳定,开始对魏忠贤开刀。哪怕上层人物想要保持克制,可下面人忍不住。
哪怕是叶向高这个内阁首辅,他敢挡下面进步的渠道,他就会被抛弃。这就是党争,一旦形成大势,任何人控制不了。
站在这股大势面前,会被滚滚潮流淹没、碾碎。
当年方从哲将东林一举扫出朝堂后,别说诸党联盟,就连他的嫡系浙党都开始内斗。然后给了东林可趁之机,这才让东林翻盘,借浙党元老杨镐在辽东萨尔浒大败,搞的方从哲灰头土脸。
又借三大案,将方从哲搞下去,可天启皇帝不配合,让刘一燝这个强硬派,极度崇拜太祖高皇帝的家伙上台当首辅。结果刘一燝太强势,十足的保皇派,要下手裁撤都察院御史们的饭碗,遭到内外背叛,在满朝反对下黯然退休。
刘一燝认为诸党相争败坏国事,其中御史们乱咬人才是关键,让很多有心做事的官员都无法认真做事,就像让御史清流们闭嘴,只让六部来运转。
这是得罪士林所有人的差事,御史有免死金牌,没有御史当先锋,谁敢乱嚷嚷。不乱,还怎么火中取粟?于是,刘一燝滚蛋了,就连天启皇帝都保不住。
和方从哲一样,刘一燝隐居在京师的家宅里,冷眼看着东林上串下跳。等待的机会,合适的时候推一把,现在的东林就完了。
李三才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被贪婪的人心冲击成了漫天飞舞的碎片。
东林完了,谁又会一个,是浙党还是楚党?
国力就是这么一步步内耗,加上边关战事,就是这么耗没的。
可是,谁能阻挡?
青阳子五十岁出头,仙风道骨,看着李三才憔悴枯老,只剩下一张布着斑点的脸皮,拿着一枚白子落在梧桐木水漆棋盘上,清脆作响。
他看着棋局黑白纵横,又有几个能跳出去得享大逍遥大自在?
老仆来报,拿来明秀的手书,青阳子看了看,面容平静道:“先生,时日无早,早早安歇才是。”
“近来哪能得清静?既然道长有事,这局棋,明日再续上。”
李三才吐字不清,目光浑浊无悲无喜,老仆取了一片青绸盖在棋盘上。
“那贫道先行告退。”
缓缓点头,青阳子走后在老仆的搀扶下,李三才回到暖炕上,老仆又去准备粥,临睡李三才总要吃上半碗滋补身子。人老了,消化能力不如以前,一顿吃不了多少,那就多吃几顿。
脸上蒙着黑纱,朱延平身姿矫健轻敏,李园的院墙再高,也不能超出礼制所规定的高度,一丈五的高度,朱延平原地一跳就能攀上去。
外围的院落悄然翻过,一片满含花苞正要绽放的桃园被他寻到。
伏在院墙上侧耳倾听巡夜家丁的脚步声,感谢今晚的黑漆漆夜空,朱延平顺利穿过桃园,其后是池水环绕的假山园,最后就是李三才的寝居里院。
悄然无声落地,观察片刻后,朱延平背着墙角走动,来到主房屋檐下,见里面烛光明亮,弓着身子走到门前倾听,不时传来的轻咳声,并无其他杂音。
试着轻轻推推门,没有上闩,推门而入。
“宁安……”
李三才轻唤着老仆的字,朱延平循声而去,看到朱延平一袭黑衣蒙脸,李三才浑浊双目瞪圆之际,刚刚张口,就被扑上去的朱延平捂住口鼻。
“阎王问起,就说杀你者姓朱。”
见他挣扎,朱延平抬起手掌侧击李三才颅后,击晕后捂住李三才口鼻片刻,随后收拾了一下被褥和枕头上面有些乱的枕巾。
看到通体雕镂的白玉枕头,朱延平干咽一口唾沫。
随后整理一番李三才的遗容,恢复成安详的模样,他有心搜索一番李三才的书房,看能不能弄点银子或紧要资料,可偷盗绝对会被发现的,强忍着冲动,朱延平轻轻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