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最后一天,御史黄尊素弹劾锦衣卫千户杨衰调军于太仓,欺压地方良将的折子送了上去。这类从都察院每日送上去的奏折很多,相互抓痛脚,也变着花样夸赞自己人。
这一次的事情非常大,黄尊素的弹劾只是小事情,东林这回开刀的对象是退休的前前任首辅方从哲,要追究他在红丸案中的不作为,导致天启皇帝的父亲,泰昌皇帝的驾崩。说白了,要追究方从哲的弑君之罪!
这是一次试探,试探天启皇帝是怎么看待东林的。若追究方从哲,那表明皇帝暂时还能容忍,会迁就东林。若不追究,那就表示,方从哲已经和天启皇帝联手了。
张家湾,今日双鹤书院关闭,因为山长李三才死亡,是个善终。正规就读的学子都要去走个过场,旁听、走读之类的学生就没必要去了。去了,也就是打个酱油,还入不了内堂。
但多少也要去一趟,可朱延平去不了。
朱延平所在的康安堂,已被参将,蓟镇通州分守副总兵杨御藩派遣的蓟军封锁。
杨御藩十分的诧异,自己的辖境内会突然冒出朱延平这号人。个人武技超群,还有二十来号披甲家丁,人人都是一副鱼鳞甲,这幅装备将杨御藩吓着了。
他杨家从国朝之初到如今,传承十一世,代代为将不是总兵就是参将,是山东第三将门。排在他家前面的就是登州戚家,济南鲁家。
尤其是辽东接连大败,导致各地将门大规模衰落,他父亲杨肇基乘势而起,此时的军界不算勋戚,论资历排在杨肇基前面的只有蓟镇总兵王威和登莱副总兵,执掌登莱水师的沈有容老将军。
西南五省诸军总理,原神机营副将,济南鲁家的鲁钦,论资历还不如杨肇基。
如果再苛刻一番,西南的石柱总兵秦良玉女将军资历也不比杨肇基低。如果算上文进士将领,还有四川巡抚朱燮元、宣大总督崔景荣、登莱巡抚袁可立、此时的兵部尚书赵彦这四人能在杨肇基前面。
如果再把大理寺天牢里喝茶的杨镐、熊延弼算上,他父亲杨肇基也是此时军界排行前十的人物。
至于辽东督师孙承宗,还没有战绩,有再多的兵力,也不会被杨御藩这样的传统将门看在眼里。而辽镇的将领,都是从底层提拔的,要么就是败军之将,都没有成功独当一面的经历,不好估算。
他家更是经历过山东闻香贼作乱,乱军势大,导致他父亲这个山东人不得不临时当个山东总兵,这是不符合法律规定的。
当了半年的山东总兵,又是在家乡,他家势力扩张厉害,可他杨御藩,也有没有二十副鱼鳞甲!整个杨家的鱼鳞甲,也就过百而已,半数还在他父亲手中。余下的,他们五兄弟、族中将领分配,他的家丁只有八副鱼鳞甲!
将领之间比拼的无非家世、资历、功勋、家丁和职位,杨御藩与朱延平同龄,他已经感受到了朱延平的压力,这是个军界后起之秀,将来可能是他的强力竞争者。
他有心拜访朱延平,交流一二,可还有个东厂提刑千户刘廷元在一旁看着,他可不想招惹东厂,否则东厂记恨,杨家多少会多些麻烦。
此时的朱延平,懒洋洋躺在火炕上,怀里抱着阿杏,享受着杀戮之后的宁静安详,等待着刘廷元的到来。
刘廷元是魏忠贤的心腹,在东厂的地位属于第二号;杨衰是田尔耕的心腹,在锦衣卫属于第三号,都是核心人物。
此时的天启皇帝,则就没有这么安详。
乾清宫内,十九岁的天启皇帝手里握着精巧的锁,眯着眼睛另一手握着一根针捣鼓着,不多时一声脆响,锁被解开。
望着龙凤纹饰的梁柱,天启皇帝似在发呆。
此时的政务流程是这样的,地方上送来的、六部处理过的公文,这些都会送交内阁处理,内阁对某些事情无法决断,就会投票,最后上交皇帝这里批红。
还有就是每日收到的朝臣奏折,这些奏折会在朝会前,由皇帝审核,过了的话就在朝中与朝臣廷议,没过那就是留中不发,最后一把火烧掉。
偏殿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梁栋、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几个宦官的最高层处理着这批收上来的奏折。
刘行孝的堂兄,自己把自己切了的刘时敏是司礼监御笔,他的职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写字,他有一手好字。
魏忠贤五十多岁,面目方正无须,身穿飞鱼服,饮着茶水。
每一封奏折经过王体乾等人共议后,就会有一人拿着奏折到魏忠贤面前朗读,并给出处理意见,刘时敏可以进行补充,他类似于魏忠贤的参谋秘书。
魏忠贤写不了好字,他会选择一条意见,或者自己给出意见,由刘时敏提着红笔书写。
奏折如此处理,每日下午内阁处理过的军政公文会送到这里来,再由司礼监审核把关。
天启皇帝很信任魏忠贤,凡是魏忠贤能做主的,都会在这里处理掉,用皇帝的朱笔批准,这就是批红。不能做主的,魏忠贤再去请教天启皇帝,由皇帝示下。
可以这么说,这里就是一个小内阁,而皇帝更信任这里,这里完全就是天启皇帝个人的军机处。而魏忠贤握着厂卫,随着厂卫力量复苏,有着更强的情报侦查能力和执行力。
上午,魏忠贤不仅要处理朝臣奏折,还要时时处理厂卫送来的密报,非常的忙碌。
黄尊素弹劾杨衰的奏折送过来,秉笔太监李永贞将词藻过于玄奥的语句翻译成白话,省去了引用的典故,典故无非形容杨衰此举如何如何不好,会引发何等何等的坏事,纯属修饰形容,没有一点干货。
虽然朝廷一直提倡公文简白,可御史们为了夸大其词,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往往通篇都是废话,实际上核心就是那么几句话。
也只有御史会这么干,其他有实职的官员这么干,就等着喝斥责罚吧。
魏忠贤听了一笑,对刘时敏道:“这事做的漂亮,咱会向老爷表明。”
刘时敏放下手里的一册《永乐大典》副本,提笔蘸墨微微颔首,他长得不好看,就是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只能当个御笔。
论才华,他一个人能横扫司礼监众太监,论人品,这些人更是拍马难及。所以,没有老魏,他就危险了。
“罚杨衰俸禄三月,命其自省。另镇海卫朱延平,升镇海卫从三品指挥同知,世袭千户。授武散阶正六品昭信校尉,因其忠孝,报国之心深谙我心,再给一个监生。赏雪花银十两,着教坊司择罚抄官婢二名以供其用。”
侧头,魏忠贤想了想,继续说:“这份封赏由刘廷元宣下,咱倒想看看,那些人会拿什么去招揽将才。就这样,润润笔。”
刘时敏这才动笔,魏忠贤侧头看向身后,一名东厂百户拱手躬身上前。
魏忠贤道:“去太仓查查,看这朱延平是否宗室子弟。若是,这事就不能由咱们来拿捏了,没有老爷点头,我等奴仆,如何能提拔这等流落民间的宗室贵胄?”
“遵命。”
这百户告退,与不断出入皇城的东厂宿卫一样,出了皇城。
刘时敏写好处理意见,饮一口茶水笑说:“厂公,未免抬举这朱延平。宗室子弟命名,无论是否在宗室玉牒上,都是尊奉太祖宗室命名法度。这朱延平,名无五行,如何能是宗室?”
摇摇头,魏忠贤道:“世家不会做无本买卖,这事弄清楚为好,咱也安心不是?再催催内阁,今日咱还要去找找崔景荣这个老匹夫,实在是不识抬举。”
大前天崔景荣入京,魏忠贤就摆宴洗尘,结果崔景荣来了吃饱肚子后,多余的话没说,拍拍屁股就走了,十分不给老魏面子。
老魏没读多少书,却十分的好学,喜欢和朝中大儒打交道,听对方讲读,有学习的意思,也有拉关系的意思,他很能拉同伙。一些被打压不得志的朝中官员,就是这么上了老魏的贼船。
右副都御史,都察院御史系统第三号人物,山东青州府益都人钟羽正,为人中正,是朝中孤立大臣。老魏很想拉这人上战车,时常找钟羽正请教,钟羽正有次在朝会前,当着众大臣的面,给老魏讲了一个故事。
讲到一半不讲了,老魏听的入迷,追问‘下面呢’。
钟羽正则回答,没有了……
成为京师一时笑谈,可钟羽正讽刺魏忠贤,却没有主动靠拢东林,所以,老魏没出手,这个能干风趣的大臣,悲剧了。
结果前不久,钟羽正在京察大计中,被东林评价为‘年老,不堪任用,该归家养老以示恩宠’。于是,钟羽正黯然离开朝堂,卷铺盖走人了。
随后,东林再次追究方从哲的奏折放到老魏面前。
天启二年礼部尚书孙慎行就要追查一次,被天启皇帝维护,方从哲也主动削去自己的种种加封,这才幸免于难。
没想到,现在又要旧事重提。
老魏则露出笑容:“三大案害人不浅,此折留中不发,遣人送到方家庄去。”
刘时敏听了也露出笑容,这东林人狗急跳墙,方从哲退到了那种地步,现在还要逼迫,实在是不讲规矩。
朝中斗争也有规矩,不牵连子弟、不准政治暗杀、也不会追究退下去的人。现在东林再次找方从哲的麻烦,真以为方从哲好欺负?
不得不说,东林又帮了老魏一次,这回就能借这个事,招揽浙党,这可是不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