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日本甲午战争之后的经济增长是拜战争赔款所赐,这有一定的道理,但直接来分析的话,甲午战争赔款主要用到了军事领域,因此军事工业的增长或许直接受益,看是甲午之后发展速度最快的并不是军工生产,而是民用领域。
经济发展的三大要素永远不变,那就是劳动力、资本和市场,日本跟中国一样,是一个劳动力过剩的国家,这点不缺,资本甲午战争体现在资本方面的,主要是日本通过赔偿建立了稳定的金本位,同时形成了一个有七百多家现代银行组成的现代金融体系,但甲午战争所带来的最大变化,还是市场的变化,日本通过战争,打开了中国市场的大门。
短短几年时间,日本的棉纺织品就在中国市场上把英国货取代了,英国产品成了专门供应城市中上层消费者的高档品,而中低端则被日本企业所垄断,垄断的背后,就是日本工业化不断扩张的情况。
大明经济发展,跟打开了满清的大市场不无关系,通过修建两条铁路,将大明的商品,一路能够送到满清内陆,而且通过救灾,确实收买了大批人心,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命是大明救的,这种潜意识中的好感,会带来方方面面刻意为之所达不到的效果。
另外铁路通往山西之后,跟晋商的网络对接,通过晋商的网络,将商品运到西北、西南等大明国家力量渗透不到的地方,更是延伸了铁路的影响力。
还有东北的开发,这也是一个大市场,在东北有垦不完的土地的情况下,当地百姓不可能顾及到家庭手工业,因此他们专心生产粮食、大豆等产品,分工程度比较高,各种物品的商品化程度就比较高,这是比较分工的优势,因此这里又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市场,有一千多万经济较好的农民,不断的消费大明商品,给大明工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日本甲午战争之后,另一个大的变化就是投资者的心态,过去在幕府时代累积了巨额财富的特权商人、大名,在整个明治维新前期,其实是很不适应的,有的特权商人失去特权后破产了,大多数则靠着积累过日子,少有向现代工商业投资的。
这些人其实掌握着雄厚的势力,不止是金钱方面,还有人脉方面,渠道方面和影响力方面,日本相关文献都表明,在1890年代末期,日本的旧富豪们才放开了心态,开始大胆的投资于新兴产业。
这其实就是朱敬伦一直以来想做的扭转旧精英阶层的意识,推动大明的新贵族和容克阶层的政策。
现在可以说已经初见成效了,在二十年持续不断的鼓励乡绅兴办工商业,主要是茶业和缫丝业,让乡绅阶层的心态开始发生了变化,已经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工业乡绅,这样的工业乡绅,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影响,不仅仅局限在多办了几家工厂,而在于通过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打消了更多人对新兴工商业的抵触和排斥心理。
顺德县有温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带动,工业发展的就始终比南海县要好,哪怕南海县有工部尚书家族使劲推动,但在民间的推广,始终都遇到很大的阻碍,显然对旧阶层世界观的扭转上,新朝的工部尚书还比不上典型的旧式官宦人家,三代京官的温子绍家族。
通过调查,朱敬伦发现,很多观念是转变了,但是跟本土思想相结合,出现了一些朱敬伦想都想不到的变化。
乡绅办厂是和普遍的,但是还有一些地主乡绅是通过高价出租土地给资本家办厂,而进入这个领域的,这算是一种转变,这两种转变都还算正常,不太常规的是,有一种当地宗族乡绅建好工厂后,不自己运营的,而是直接将工厂租给资本家经营,自己收取高额租金的现象,而且还很普遍。
比如顺德县水藤堡沙边乡的何氏家族,自己不经营缫丝业,却创办了一个建业公司,“集股承买基塘继而建筑丝厂向族人租出”。家族还发布公告要求民众维护丝厂的安全:“该丝厂之设系列祖及族人集股而成,论其地位足资保障。至铺客租纳各欵有裨于太祖及八坊者,甚大迁年铺客,另补助八坊更练经费。凡我族人皆当任保护之责,则宾主相安,利赖无穷矣。厚本堂启。”
他们家族集资办厂,却将工厂出租,有出租给外人的,也有出租给本族人的,建厂的土地是宗族祠堂的祭祀公地,过去就是出租取息为目的,是某一代发迹的祖先留给子孙后代的,比如伍秉鉴分家的时候,就将数百万两的固定资产划到公堂作为祭祀产业。
现在这些宗族根据老传统,将工厂当作过去的土地一样,看成了一项生息产业。这是一个巨大的思想转变。
是什么让他们有了这种思想转变呢,普通的利益绝对办不到,根据行情,地主们出租机器缫丝厂的年租率通常为投资额的10%。“丝厂多属乡族尝业而批租与缫丝商。租项以1分息计算,所得租项归诸乡族公用。且以风俗习惯种种关系,故鲜有以私人名义投资建筑丝厂者。”
显然每年能收回投资额的一成作为固定的租息,这比出租土地耕种要高的多,高到他们可以改一改传统观念的地步了。
可资本家凭什么心甘情愿每年都拿出这么一趣÷阁丰厚的利润交给当地宗族作为租金呢,他们自己买地建厂不更划算吗,事实是,他们做不到。
复杂的农村社会,还牵扯到一个地方保护问题,大到土客械斗双方争学额,争土地,小到两个村子争水,都是这种地方保护的体现形势。
一个在乡村没有深厚背景的商人,想在乡绅的地盘上搞经营,不得到这些大家族、大宗族的支持,难如登天。所以这种高昂的租金背后,还有一种向人家买准入资格的味道,甚至说不好听点叫保护费,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宗族会以祠堂的名义要求“凡我族人皆当任保护之责,则宾主相安,利赖无穷矣。厚本堂启。”
这种保护费还不仅仅体现在高昂的租金上,还有其他地方保护主义存在,调查还点出,在有些地方“地方豪绅,宗族长老,对丝厂选地必昂其租;迨建成后,有说其烟囱有碍风水,施以勒索;对丝厂所有蚕蛹要由当地包销,……等等。”
有的地方豪强乡绅,用高昂的价格出租土地或工厂给商人之后,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勒索,目的是对丝厂的蚕蛹进行包销,这跟后世国家修铁路、公路等工程经过某些村庄,就必须雇佣当地的村长或者书记做工头,工程才能顺利进行下去是一个道理。
除了租金、包销蚕茧等项目外,地方豪强的盘剥手段还包括向工厂征收捐税。有些丝厂经营者必须缴纳名目繁多的捐款,如桑捐、茧捐、蛹捐、过节捐等;土豪向缫丝厂收取保护费,每个水盆每年十元;丝厂经营者在其他地方收购蚕茧、招募工人时也会被迫交纳一定的保护费;土豪还在桑市和蚕市上征收服务费,用这趣÷阁收入资助地方公局。
这种暗含黑帮性质的勒索包销等现象,显然对工商业发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现在大明使用机器取代手工作业后的巨大效率提升,还能满足这些层层剥夺的利益体,可一旦效率红利吃完,这些乡村工业将无以为继。
但这些勒索性质的现象,却都是因为乡村自治的传统习惯使然,朱敬伦跟这种习惯已经斗过多次了,每次都会流血,过后依然如故。修铁路如此,办教育如此。所以他不打算在目前工业发展不错的时候,动这些宗族的利益。老实说乡村自治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对乡村宗族自己的保护就很有力。从陕西传回来的消息称,陕甘回乱让富饶的关中平原遍地荒芜,只有少数豪强得以保存,在面对以严密的宗教组织起来的回人,当地只有以宗法制度组织起来的大宗族才能生存,那些杂姓村子,早在第一波种族屠杀中就被清洗了。
大乱之后,关中平原留下了一个个诸如,“张家堡”,“周家堡子”之类的村庄名称,显然他们都是以军事性质的土堡为保护才残存下来的村子,而这样的土堡绝不是个人能够支撑起来的,必然是一个个大宗族的集体行为。
当然乡村有这些不好的现象,也有一些朱敬伦比较能够接受的现象。
比如有些宗族为了保证机器缫丝业的利益,乡绅开始纵容之前不能容忍的某些离经叛道行为。比如开始放任甚至鼓励自梳女群体的壮大,以保证机器缫丝业能够得到足够的女工,持续发展。
所谓自梳女是广東地区一种特有的现象,很多女孩子不愿意结婚,主要是出于对未来家庭生活的恐惧,担心受到丈夫、婆家的欺负,于是将头发梳起来,宣布成为自梳女,一辈子不出门,也有自梳女自己形成某些义堂称之为姐妹会,一群丁克女子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并且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本来这种现象是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相违背的,结果为了利益,有的为了家族的丝厂有源源不断的女工,有的贪图女工们不断给家庭带来的收入,开始觉得女儿不出嫁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于是有些宗族不但默认族中女性当自梳女,甚至开始鼓励她们,“观念上的障碍一旦被克服,有的宗族甚至建设姑婆屋,出租给姐妹会成员居住;修筑贞女祠,以供奉那些未结婚的宗族成员的神牌。”
为了女工的工资,修建贞女祠,用传统道德忽悠女工不嫁人,这种为了利益滥用道德话语权的行为,朱敬伦是极为鄙视的,但他受触动的是,在现代工业带来的利益冲击下,传统道德和观念,竟然能够从如此深度进行转变,这让他开始相信工业革命的力量,是能够扭转中国最顽固的传统文化和观念的,当中国传统文化开始适应工业化后诞生出来的新的文化,那才是真正的工业时代的中国文化,是不会像后世那样,强行嫁接了太多西方的现代文化,而跟整个社会格格不入,思想冲突总是不断爆发的。
朱敬伦之所以默认了乡村自治对商人的勒索性租金、捐税等陋习,也是相信市场本身的力量,最终会扭转这种现象,从长期来看,商业是流动的,他们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忍受这种不太合理的勒索,一旦他们觉得不合理了,他们自然会退出,自然博弈之下,自然是那些行为方式更自律的宗族能持续的得到工商业的利益,不管是自己开办工业也好,向商人收取合理的租金也罢,竞争博弈的最后,肯定会出现最有效率的利益集团占据绝大部分份额。
朱敬伦不打算干涉这种博弈的过程,因为这是乡村自治自我调整的一部分。
工业革命是一种革命,工业的利益冲击下,各阶层不断的转变自己的观念来适应工业时代的发展,连最传统的乡村社会观念都在改变,那些旧时代的富商没道理不改变,他们才是最有实力的一群人。
所以明治维新三十年后,旧富豪转向新产业的现象,在大明也出现了。
过去经营传统土布的,开始常识买机器办工厂,生产机织布。过去经营粮油生意的,开始买机器开榨油厂。
而旧时代的富豪们,也开始把银子从地窖里挖出来,投入了新兴产业,有不少山西的土财主,向当地官府申请在山西挖煤矿,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大明,则有一批十三行时代发财的,已经转型为耕读传家的商人家族,悄然再次投入了工商业,这是一股超乎寻常的经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