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宫以来,苏妙真小心谨慎,半句话不敢多说,镇日于钟粹宫陪伴十三公主,内外消息隔绝,连苏观河王氏一行人回到京城还是从皇后那里得知。只因贤妃侍奉皇后恭谨,连带着十三公主时时往景仁宫去,她这半个赞善也得跟从。
“皇上万寿将至,各地督抚们都已入京了。”
元夕前三日便是乾元帝的万寿,恰逢乾元帝整五十。前些年乾元帝念着九边开河等事为了避免侈靡浪费,就一直没大办过。如今浙江总督率部下在龙山一带取得捷报;九边又因为封贡鞑靼而得换太平繁荣,仅仅一年宣大等地就得以边境休息,民生安养,连向户部支取的下年军费都少了四成;不但如此,大顺境内的丈田清粮查到现在,进展过半,比先前官府在册的土地多出八千多万亩,太仆寺的存银激增,治下如此欣欣向荣,乾元帝也甚为欣慰,更不要提底下官员的奉承吹捧,故而今年的万寿节就要操持得格外隆重。
冬日的阳光透过双交四椀棱花櫊扇式窗照进明间里,乾元帝御笔亲题的“德赞宫闱”匾额被擦得明亮。贤妃陪同皇后斗了半日的牌颇感劳累,坐到一旁去饮茶休息。苏妙真再三称自己不善牌九,但在皇后的要求下不得不忐忑落座,皇后刚赢了贤妃一把,还在笑着,“左右是陪本宫取个乐子。你在宫里也呆了半月,听长宁说日日同她念书,消遣不过是讲个笑话,做做绣花,倒是拘束了你。”
苏妙真汗颜,她虽然有意与十三公主亲厚,但怕多生事端,万不敢弄什么打秋千、跳百索、踢毽子之类的活动,就连在贤妃十三公主面前凑趣,也只是捡一些略显新奇但绝不犯忌讳的笑话来说。
十三公主则笑道:“妙真说得笑话逗趣极了,我看不比内廷供奉的那些俳优差,和先前我看的那本《笑府录》也差不离呢,那位安平居士可是声名赫赫的文人哩。”又笑道:“母后,听闻那排演《鸳鸯记》《洗冤录》的虹英班也进京了,哪日把他们召入宫中,在钟鼓司受了训导,给父皇和大家伙瞧瞧。”
皇后噗嗤一笑,贤妃先道:“长宁,你和娘娘想到一处去了,先广平侯府来人说,那虹英班很有些独特之处,里头的行首兼采楚调南调之长,也常演《笑府录》里的谐剧,什么《吃面》的,前日皇后娘娘便命他们进宫以备万寿节承应。”
苏妙真闻言一惊,她这几年虽忙于织坊琉璃厂整理数算书籍,但一直没落下写话本的活。先前在苏州府,《鸳鸯记》一炮而红,虹英班压倒苏杭,虽是因苏妙真别出心裁,写得与市面常见的才子佳人极为不同而取了新意,但也沾了顾长清等人的光。顾长清每逢外头外头宴会必然点上一折子,他既是苏州府的主官之一,上有所好,下头自然跟着追捧。又有吴王府的赏识帮扶,这虹英班声名日渐远播,连湖广的人都有所耳闻。
虹英班进京以来,连唱了《鸳鸯记》和改编过的《洗冤录》《术士录》《女状元》,日日座无虚席,甚至连角落里都挤满了人站不下脚,还引得京城极为追捧小藕官,甚至有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给做风头,继江南第一名伶俨然又有了京城第一名戏的称号。但没料想竟有这种荣耀,想来但为宫中贵人看重的缘故,小藕官和虹英班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妙真一壁想,一壁同十三公主洗牌。她确没说谎,连着输了好几把,十三公主把牌一推:“母后可不厚道,一直在赢儿臣和妙真的银钱,方才母妃在场时母后就赢了一把,难怪急吼吼地要妙真上来陪玩,也是啊,妙真这样得不善牌九,可不是当了散财童子嘛!连带着儿臣也没赢一次!母后真是钻钱眼儿里了。”
话音没落,贤妃皇后都笑得不成,贤妃伏在炕几上闷笑,险些将插了梅花的净瓶震到地上,又嗔怒道:“长宁,你怎么跟娘娘说话的,娘娘,你瞧这丫头,越大嘴上越是没把门了。”
皇后忍笑摆手,身后的宫女正好提了一袋金锞子来,“长宁,你这就是冤枉母后了,不说有你,单有妙真在也不能这样,她一个外臣女子,要是出了宫反而身无寸银成何体统……”就将赢了的银钱并着那袋金锞子赏给了十三公主和苏妙真。苏妙真忙得起身谢赏,有内监报说“裕王殿下和瑞王殿下前来问安”。
皇后笑道:“弦儿近日常来看望本宫,实在有孝心,这次皇上五十大庆,他们几个孩子一起督办操持万寿节的事宜,都十分的辛苦。想来他俩刚面见过皇上,便顺路过来请安了。”
苏妙真压抑住喜色,跟着明间里的十几个宫女向苏问弦宁臻睿见礼后,就站到一边。皇后先问过二人万寿节的准备事宜,苏问弦和宁臻睿一一答了,苏问弦主要协同锦衣卫承办当日京城的驻跸防卫,宁臻睿主要负责宫内的歌舞饮食及宫外的彩坊经棚。
宁臻睿摆手拒绝宫女呈上的茶水,“回母后,当日的演出贺寿剧目我都看过一遍了,没什么不妥,三哥他们负责官祭和查验各地贡品,应该也差不离了。”
皇后连声称赞,又夸了他二人一番。宁臻睿看一眼苏妙真,“母后,我记得四哥曾在成山伯府叨扰多年,和这个苏五姑娘很有情谊。这苏姑娘也半月没归家了,刚好昨日四哥还去见了苏巡抚他们,不若让四哥跟苏姑娘说说家里亲人的境况?”
苏妙真心里咯噔一下,不及她谢恩推辞,皇后就允了,瞥苏妙真一眼:“这孩子时时刻刻恭谨有礼,虽不提家里的事,但本宫推己及人,原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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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观河果然把湖广丈田的事办得极好,吏部的风声是考评竟能前二。见苏问弦不提第一是哪个省,苏妙真就猜度出来乃是山东。因时间紧,又站在宫苑天井,虽有苏问弦挡了大半的风,苏妙真也冻得直打喷嚏,就不好细问,而将王氏苏妙娣等人的事询过一遍,方一壁看着后殿黄琉璃瓦硬山顶下站立的那两个宫人,一壁悄声说:“殿下,我记得原先的武举选拔里,不是有些嫌隙么,现下却日日留住我在此,我只怕万一为了膈应你或者拉拢你和伯府,要把我指给宫里宫外哪个人……”
他二人原相处多年,此刻话虽含糊,苏问弦也听出含义,但听苏问弦压低声道:“眼下各位皇子的正妃都是且圣上专挑平凡门户的女子,出身最好的不过是国子监祭酒,为的就是前车之鉴,她万万不能将你指给宫里人,而宁臻睿年后就会婚配,他也看不上你。至于宫外的人,冬至那天你跟我说过后,我前些日子就来这里请安,略提了一下,你且安心,不管打的什么主意,她们不会再用这个办法。”
苏妙真这半月来的心上大石安稳落地,她冬至后直接被留在宫中,外头的事全然不知,里头又没有熟识的人,当然打探不到皇后等人的含义。唯恐又要像昔年做定与赵家婚事一样,又被定下终身。苏问弦当日虽保证一定会处理这事,但没问准,她心里没底。此刻有了保证就长舒一口气,又听苏问弦道:“皇后留你多是为了看看我与伯府是否如传说中亲厚。至于皇上答应留你入宫,想来是因为内阁不和,他有了替换阁臣的想法,或是有意苏巡抚,所以也想给你和伯府脸面,毕竟先前湖广大旱,苏巡抚受了许多委屈,更有许多功劳,皇上心里都明白的,只是有珉王在。”
苏妙真大吃一惊。自从顾老太爷去世,文老太爷丁忧后,内阁的几位阁臣并没有威望资历压倒其他人的,而几位阁臣在诸多朝政上的分歧日渐严重。这一年许凝秋郁郁寡欢,她深知光是张许两家就已经闹得姻亲失和,不由得道:“张元辅过分刚直,虽政绩卓然,但他自诩才华,性子急迫凌人。又不能藏蓄需忍,为了鞑靼封贡之事,不但怒斥傅侯爷赵总督,连对皇上也急言急语,去年恩科时还将……总之,可他的确是个好官。”
苏问弦道:“也不一定是不满他,你眼下不要忧愁此事,万寿节前你就能出宫。这期间再忍一忍,万事多想多忍,不可凭性而为,宫里先前就病逝了两个后妃。宁臻达更是个好色的性子,贵妃若召见你,未免遇见,你就搬出贤妃和十三公主……”
苏妙真立刻点头受教:“我知道厉害的,至于王度老爷子那里,哥哥,这几日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让从伯府家坊印出,赶在万寿节前献给皇上,这《数算统宗》编写得虽不够全,但应个景,以讨圣上的欢喜,说不得皇上愿意在科举中加入明算,甚至造数理学院呢……”
苏问弦虽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要紧,但见苏妙真殷殷叮嘱,就郑重应下。
他二人正互相嘱咐间,那厢皇后将黑子落到一角,贤妃告饶认输,皇后伸手抚摸玉瓶中的寒梅,“弦儿果然待那孩子极为亲厚,你瞧这些日子,为了当年武举里宏儿的那几个门人,弦儿甚少往这景仁宫走,不过敷衍意思。”
贤妃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原听说那孩子还很得顾家的看重,总河夫人潘氏也来打听两趟了,只怕还当她是侄儿媳妇呢。”
皇后亦然一怔,一笑:“原也没打算做媒人,只是看看这孩子在弦儿那里有多大分量,没想到还有这处。听说山东在吏部考功司又拔得魁首,若非顾长清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皇上早想把这阁臣的位置腾让出来一个给他,皇上素来关照顾家,当年顾老太爷呈上来保立嫡长子的折子,皇上气得不行,却也留中不发了……不过外头的事原不打紧,还是宫里的事数在第一,弦儿这样地看重这妹子,若她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焉能不记恨,你好好看顾着那苏家姑娘就是了。”
贤妃点头,转身招来侍奉宫女:“喜儿,先前平江伯府陈家呈上的那本《乐理全书》你拿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你和皇上素好音律,且看看这书可有些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