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赵越北的大力配合,苏妙真清查军屯的进展就很顺利。她和苏观河议了几回,说服其认可军户之制的弊端。很快一月半的关市结束,三娘子等鞑靼贵族将要离开大同。赵越北按制设宴,在瓮城外旷野搭台犒劳三娘子等鞑靼酋领。
宴会上篝火燃燃,大同的歌姬舞姬献艺后,鞑靼女子也跑上来载歌载舞,热闹无比。
三娘子一口喝干羊奶酒,对苏妙真笑说:“我要求大汗仿照顺制,在草原上修建一座城池。等城池建好,你一定要来,保准让你习惯。亏你那本《数算统宗》,我们的工匠画城池图算城墙砖石都快多了。”
苏妙真笑道,“答及汗事事顺从你,真好。只可惜他——”因拿三娘子当好友看,就一时失言,赶忙收敛神色,三娘子却拉住她的手,“我知你是真心替我考虑,所以我不骗你。其实最开始大汗将我掳掠为帐中阏氏时,我宁死不从。可后来他万事遂我心愿,他在三大部落如何,我就能在三大部落如何。我就没了出逃心思。人活一世,并非一定要跟喜欢的儿郎终老。大汗给我参政之权,让我如雄鹰振翅,我感激他。”
三娘子如此旷达,苏妙真自很高兴。三娘子又笑道:“倒是你很奇怪,一直没再婚,我瞧你很喜欢顾巡抚,怎么没和他在一处呢。”
苏妙真听此,心中一涩,她亦然信重三娘子,但种种缘故无法明说,就拿三娘子原话搪塞回去。三娘子没深追,又捋袖子要烤羊肉,苏妙真起身跟着去帮扇火,羊肉的香味儿刚起来,卫照玉使人找她,说有急事。
卫照玉自从逃出行院就极为不安,总是杯弓蛇影。苏妙真忙回到帐篷,卫照玉扑上前来,面色慌张拉着她道:“苏姐姐,我方才看到那位高官子弟了。”
之前卫照玉沦落行院,有位子弟想要梳笼她,却被卫照玉连踢带打地拒绝拒绝,于是不但狠狠虐待了卫照玉,还特地招呼老鸨给她些颜色,要打断她的脚骨。卫照玉故此深受创伤,纵然逃出也时时惶恐,最近发展到苏妙真去哪她也要跟着去哪的地步,赵盼藕陪着都不行。
卫照玉形容完身形样貌,苏妙真仔细回想,意识到乃是布政使的公子,打过两回照面,对方屡屡要和她搭话,的确好色。就安抚道:“别担心,过会见到你表哥,我会跟他说的,届时他自有处置办法。”
卫照玉大力摇头:“表哥不会管我的,那是高官子弟,他肯为我去问罪人家吗,苏姐姐,我们回城吧,别在这待着了。我怕那个恶鬼又看见我,要杀我。”
苏妙真百般劝慰,卫照玉只是害怕。无奈之下就要喊人递口信说先回去,突地听一阵吵嚷,依稀有人在招呼所有人即刻收拾东西拆卸帐篷。出去一探,竟然是远远天际狼烟燃起。兵卫报说,蒙古土默特部率兵骚扰太原延绥,总兵发来急报,要求大同宁夏等地尽快支援。赵越北当即下令犒宴结束,所有人撤回主城。
鞑靼归附封贡后强盛一方,蒙古其他部落有效仿者也有厌恨不服者,三娘子只怕还有其他大小部落同时作乱,就急回草原。大同军民也紧张起来,唯恐延绥城破。百姓不敢出城,驻军日夜警醒,巡防越发严密。
次日一早,赵越北要全城宵禁,又点精兵,打算驰援。结果总兵急急阻拦,说自己最近身体欠佳,大同不能少了赵越北坐镇,宁夏甘肃尚有驻军协防,大同这边等朝廷下来旨意派遣不迟。布政使则规劝赵越北尽早发援,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切不可一昧等待旨意,免得延绥出事。赵越北游移难决,转头回府准备和苏观河私下仔细商议,结果在二门被苏妙真拦住,“大人可是在为常州的前车之鉴犹豫?”
赵越北不愿瞒她,“当初圣上嫌我为将自专,最后用风闻之事将我贬黜。若非在湖广宣大先后立有军功,我爹更支持武举封贡,我也不能坐到副总兵之位。”
苏妙真当然明白赵越北犹豫得有理,可她想着苏观河刚出任巡边使,若延绥就直接被破,这行边使连甘肃也去不得,最后就成个笑话。而赵越北文武双全,要是他保下延绥,赵家定然再添荣光。便劝说道:“陛下确有疑心病,当初忌讳你越俎代庖借口海商之事罢黜大人。所以大人犹豫情有可原。但越是如此,赵大人愈发要做实了耿直为国的性子——多心人虽有时候会恼无心人,但最信重的也是无心人。”
“不若这样,延绥既有求援军报,赵大人出兵也是理所当然。等事后赵大人上一道折子,自请降罪。皇上见大人明知可能被罚还一心为国,定然愈发觉得赵家上下耿直忠心,只想着百姓九边。”
“赵大人信我一回,近年我常在宫中行走,于圣上心性也跟着十三公主摸到两分。早先皇上偏爱贵妃,也是觉得贵妃较大族女子坦荡,其实贵妃怎会没有城府?只是她每次吃醋争宠也闹得直白——”
赵越北恍然大悟,当即下定决心。转头叫人进府,安排大同布防巡风。随后连夜就点五千精兵,驰援延绥。好在九边以前就常有战事,大同府军民虽然警惕,但日子照样过,没一日城里又开市做买卖。苏观河因暂时去不得甘肃,就沉心在大同督筑五堡。王氏则做了几场善事,捐钱和本地官眷建了座养恩堂收育边地孤儿。
苏妙真照旧挨家访问军户,调查军户生活现状,将见闻汇总成册。某天赵七冒雨来报,说查到了云州卫用沙地冒军屯的主使。“是布政使门下家奴在四年前侵占了良田。”
苏妙真停下笔墨,推窗看外头雨打桃花,沉吟道:“我猜想这不是孤例,你得再细查着,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人愿意指证。切莫打草惊蛇,以免让布政使衙门听到风声。”
赵七点头称是,苏妙真笑道:“照玉姑娘总是惊梦,今早清晨就去城南华严寺拜佛,出门时好像没带雨具,劳烦你跑个腿,去接她回来。”
赵七领命出去,刚迈过屏门,却见卫照玉提裙狂奔而来,这表姑娘浑身湿透,看方向是从角门溜进来,赵七赶紧回头,卫照玉紧紧抓着苏妙真,结结巴巴道:“我,苏姐姐,我杀人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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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阴雨连绵,山路泥泞不堪。占据永安城的七千瑶民,为救援凤凰寨等八大寨,尽数出城打援,一路行到绿溪滩,在此歇息。瑶民首领吸口水烟,往石滩上重重一唾,“僮族人真是不争气,老巢都保不住。”
得力手下同样附和:“听说什么裕王出来监军主攻凤凰寨,将藤峡进出要道全部拦住,咱们得及时赶去,不然就粮草尽断了,咱们大本营也保不住。”瑶民首领就着雨水摸把脸。狠狠点头,“赶紧烧饭准备进食,修整半个时辰就立刻出发。”
不一时,炊烟袅袅升起,本在警惕的瑶民们松口气,集中要来用食,还没变换望风人员,突地山上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瞬间,遮天蔽日的箭雨从山间四面八方地倾泻而下!瑶民们俱都大骇,来不及想官兵们从何埋伏,或弯身或打滚或伏地或跳溪,然而被捡射中后的“砰砰”倒地声仍处处可闻。终于箭雨停歇,首领仗着熟悉地形就急忙撤退,要从其他山头绕路。然而还没从石块后头钻出,又有数声轰然锣鼓,抬头一看,巨大的滚木阵瀑布般飞流直下,再一看,峡谷两头都有密密麻麻的官军列阵把守。纵然首领不住大声指挥,众瑶民却已是抵抗不住,四下逃窜钻进山林,七千人转瞬间减员至四千之数。
“杀出去!”首领面如土色,抄起家伙就要跟官军决一死战,忽的攻势顿消,首领惊魂未定,不住猜疑官军在打什么鬼主意,突地又是簌簌声响,却是一杆长达半丈的银箭破空而来,重重落下,插在山石之间。上有白绢,首领着人小心取来,展开一看,是招降之书,上写两万大军围住此地,然圣上仁慈,对反叛少民亦然愿施洪恩,若不想白白送死,就卸甲投降,对愿降瑶民既往不咎,更允以贩木之利。
首领看完,神色犹豫不决,得力手下探脑看见,急急说道:“听说这顾巡抚施行宽政,对瑶苗僮汉一视同仁。之前他主持攻下三厄,最后对咱们投降的兄弟也没赶尽杀绝,不如就此投降?”首领咬咬牙,怒喝道:“闭嘴,传令下去,所有人集合起来,一起退守深山,决不能降了朝廷。”
……
用调虎离山之计,在绿溪滩、弩滩、牛褚湾等地设伏,两广官军轻而易举地收复永安、荔浦和修仁三座县城,将总计两万的叛民围杀一万,招降六千,其余则窜入深山逃命。
永安城是个要镇,巡抚行辕就搭在此地南街,里里外外来来往往的官军们都喜笑颜开,不但为攻克牛河、永安等地高兴;也为新发的雪花银开怀,赞颂这新巡抚廉洁宽仁,不似前任苛刻无能。但即便如此,也无人敢松懈忘形,毕竟行辕外还挂着斩首示众的永安指挥使,只因其好酒贻误战机。
巡抚行辕正间里,顾长清指点地势图,同最先赶到的南宁指挥使和广西总兵说话。南宁指挥使见图纸泛黄,知道是顾长清之父当年所作,拍马屁道:“巡抚大人承先人之风,对这两广了若指掌,且用兵如神。这次兵分两路,裕王领一路佯攻凤凰寨等地,巡抚大人督一路主攻永宁等县,实在精妙无比。凤凰寨那片是乱民老巢,裕王一佯攻,他们果然急不可耐地回救。结果被咱们一锅端了,兵不血刃就拿下永安三镇……说来说去,这都是靠巡抚大人的大智慧啊。”
顾长清摆摆手,“若非裕王在凤凰寨佯攻,缠住上万瑶民僮民,更在藤峡那种深入敌后的险境周旋半月,这边的人也不会上当。佯攻佯攻,一弄不好就成主攻要腹背受敌,再弄不好陷入藤峡,就生死难料,这次大功首先得记裕王身上。”
南宁指挥急忙改口:“是啊,还多亏有裕王殿下身先士卒。也是我们卫所官兵有福,得巡抚和裕王两位上峰,否则哪有这连连捷报,怕不被熟悉地形的瑶苗僮人缠得焦头烂额?”广西总兵也跟着点头,“更难得是大人宽仁,五万银子全赏给了打下三城的先遣军,真是廉洁无比。”
各地卫所官军在行兵打仗时,常常冒支军饷或贪污犒银,顾长清哪里不知这两人怕他严查,正当用人之际,顾长清也不愿他们生出暗怕,就道:“本官并不在乎银两,只要早早平定两广,这省下的军饷就达百万。”这二人闻言果然喜笑颜开,待要继续奉承,苏问弦终于洗漱更衣完毕,疾步进到正堂,挥手不要他们见礼,也不听他们的吹捧,“景明,现已收复这三座重镇,不若乘胜追击,集兵总攻藤峡罗旁?”
顾长清用马鞭点点沙盘地图,“这边地形复杂,藤峡,历山、罗旁数地更山高林密,不能随意强攻。应该先休整一些时日,把剩下的平乐洛容永福廉州全部收复,再切断叛民粮草,等他们弹尽粮绝之际,大军分哨包抄,稳扎稳打地发起总攻。”
苏问弦双目炯炯:“也可。既然要切断粮草食盐,我有个想法。不若明面上颁布一条禁盐令,再放私盐贩子过来假意贩盐,设下陷阱,或有奇效。对了,还要重金悬赏各大贼首,届时就是没有勇夫,也够贼首们寝食难安。另外,对诈降之人要枭首悬众,”
顾长清自然同意,苏问弦又问各位总兵指挥使意见,无人反对。仔细梳理后就照二人意思议定。顾长清再叫来布政使和几位知府:“我打算在民政上行几个办法。一是要行官盐贴补军费,同时给广西生计,二是要建书院,教化此地百姓,三是允许投降少民贩运木材药物,给他们活路。”各文官哪敢不应,亦连连称是。
两广文武意见空前统一,正好有加急文书过来,说是倭寇在浙江连吃败仗,就趁着两广少民反叛,突袭进犯广东高州雷州。
顾长清当机立断:“就由裕王领兵出战,广西总兵会同南宁指挥使兵分七哨,务必尽早收复剩下的各大府县。至于本官,则领广东总兵和潮惠廉这三州的指挥使,同去雷州督战,击退倭寇。”
一直没说话的广东总兵赶紧反对:“倭寇人数虽少,狡诈却胜瑶贼侗贼,大人此次督战永宁已是涉险,岂能再来一回。不若照前两年的办法,调广东卫所的官军协同浙江官军共同围剿。”顾长清一口否决:“燃眉之势还要等浙江远济?兵贵先声夺人,我意已决,一定要亲自督军。”说罢,就又点了广东都司佥事参议等人同去前线,众人讷讷称是,哪敢说自己畏战。
一切妥当后,顾长清签署公文,安排顾卯一等协助两广布政使处理民政,前去四川湖广等地加购药材,以防盛夏瘴气致使军中生疫。苏问弦则叫来敖力等人,吩咐他们安排禁盐设伏,顾长清撇眼一看,他腰间香囊针脚粗糙,已经洗得泛白。心道苏问弦向来讲究,但这是妹妹苏妙真所绣,所以他从来不换。
顾长清极力避免深想,却仍忍不住算起自巡抚两广以来,苏妙真再无尺素传达。从前每隔两三个月总能通过书信和她交流公事,如今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顾长清低低吁气,心绪消沉半晌,忽听苏问弦道:“景明,有件事我想问你,真真近来给你书信了吗?”
顾长清醒神苦笑两声,也想问苏问弦可曾收到家信,却见苏问弦神色似喜似忧,变换不定,最后则低声自语:““听闻真真跟去了九边,边地干燥风烈,也不知她可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