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生的阐释从童谣开始,乔凡这才知道那首童谣不是什么妖言惑众的邪曲,而是货真价实的寓言,而一切则起源于天地初分后千年,蜃楼界内部因云海下而发生的一场大战。
当初的蜃楼界以清修为主,有天分的年轻人一心向道,逐渐分化成了流派,之后又演变成了家族。清修苦闷,不会仙法的凡人更是生活的苦不堪言,年轻人耐不住好奇心偶然去了一次云海下,自此就被牵绊住了心魂,哪管大道三千,只要现世安稳,而这样的想法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赞同。
彼时蜃楼界清苦一片,而云海下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火树银花不夜天与茫茫的江雪青山轮番登场,于是蜃楼界的人开始问自己——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快乐,而他们却要辛苦耕耘一生。
尽生不疾不徐的走在乔凡前两步的位置,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风车,正随着他们的步子摆动,幼童们眼馋的望着,尽生笑了笑将风车塞给了其中一个。
乔凡一言不发,总算清楚了“天地两分”和“吃锅望盆”的意思。
那想法就像是一场瘟疫,迅速席卷了八百浮岛,上至仙君,下至贩夫走卒,无论见没见过云海下的真实模样,见面时都要问一句“你可曾听说过云海下的温柔乡,无忧无虑,真真是个好地方”。
三人成虎,蜚短流长,人们渐渐相信一切有关云海下的谣言,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情绪发展到了顶峰,众仙君携无数平民百姓打至守界人家族门前,要求打开两界大门,直言自己不想继续生活在云海上这片悲惨且不公的土地上。
守界人十分清楚自己点头的后果,因此不肯答应,带头的仙君与平民却一口咬定他是做贼心虚,只是怕人全从蜃楼界走光才危言耸听,而他们洞悉一切,已经见识过了云海下的诸多好处,是断不肯再做笼中鸟,井底蛙的。
道理说不通,打又不能打,守界人家族一个没留神,让人占了先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损伤过半。而初战告捷,带头的仙君与平民自觉伟大,自命为先知者,这事在蜃楼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先知者与守界人终于对立,搅起了一场持续八百九十年的大战。
乔凡越听越觉得荒谬,忍不住插话道:“他们难道不知道……人间的王侯将相都想得道登仙?”
“或许知道吧。”尽生笑笑,把烟枪收回衣襟里,带着乔凡继续向前走,“但装作不知道。”
战火连天,曾经的清修之地变成了修罗炼狱,年轻的仙君家破人亡,满心悲苦的站在焦黑的土地上,脚边躺着的尸首都是曾经的异兽珍宝,匍匐在他脚边哭泣,请求救赎和宽恕的是手刃他爹娘的平民,他们声泪俱下的哭喊自己是被蛊惑的,他们如今醒悟了过来,只求守门仙君能够救他们一命,救蜃楼界苍生一命。
“仙君,我等平民不知好歹,轻易受人蛊惑,酿成如此大错。”
那中年汉子满脸血污,在守门的仙君的脚边磕的头破血流。
“仙君不原谅我是应该的,请看看蜃楼界吧,蜃楼界无罪啊!”
可有什么用呢?守门仙君满脸血污,披头散发,满心漠然的想,事已至此,灭种的神兽不会复生,死去的人们神魂皆散,岂是一句后悔能换得回来的?
他最初希望有人能够醒悟,后来他希望战争能够结束,最后他满心绝望,知道除非自己一死,让两界再无瓜葛,否则蜃楼界将再无宁日。于是他在众人的哭喊与歌功颂德里拿起门钥匙,从浮岛上一跃而下,神魂俱散,就此关闭上了两界大门,开启了蜃楼界的新元年。
晨曦终究会划破黑暗,守门仙君自尽时,他的凤凰也跟着悲鸣不已,撞死在了浮岛边界,饱受离乱之苦的人从尸堆中爬起,面面相觑,直到第一缕曙光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期待已久的和平。
随后是重建,战争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过痛苦,阴影一直笼罩在人们头顶,但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活着的人依旧要带着希望踽踽独行。
为了未来,蜃楼界仅存的玄门聚首,成立仙州府,开创联盟,同时决定对战争的事缄口不言,直到有一天人们能够面对那巨大的伤痛。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上万年。
人们最初觉得痛苦,第一个一万年过去就觉得不过如此,第二个一万年过去就忘了源头,第三个万年过去,他们就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了。
但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功过是非后人不配评说,后遗症却还在,永夜开始蔓延了。
“谁也说不清永夜是和从何时开始蔓延的,或许是万年大战伤及了根本,也或许是守门人自尽时坏了平衡,待发现时已经如此了。”
乔凡听到现在,其实心里隐隐觉得那些人有点活该,替守门仙君不值,但他也知道这种想法不好,只是他为了一时爽感说出的气话,于是问:“那沉睡在永夜中的人如何了?”
“我借鬼界之便去看过一次,永夜最初只是字面意思,之后周遭的空气都会变得浓稠,直到把人给凝固在里面为止,那些人看不到,听不见,吃不着,不能动,不能想。”
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乔凡后背发凉,突然想起之前有人跟他说过,这鬼界所有人都是因永夜而死。他们笑的那样无忧无虑,热情又爽朗,却难道都是这种死法吗?
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心想若早知道自己一死换来的是这个结果,那位守门仙君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玄门世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毫无头绪,反倒是恐慌逐渐蔓延,民怨不断,无奈之下只好置之不理,将议论此事的人都视为危言耸听,严刑处死,公仪就是其中一个。他曾为容家占星者,只因说出了与禁曲相似的寓言,又死不悔改,于是被拔舌钉魂惨死。
“他们死后也没放弃解决永夜,因此才齐聚鬼界,也多亏了他们,我们才发现随着永夜的扩散,事情开始变得奇怪了起来。”尽生说话时一直带着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故事,丝毫不管乔凡心里揪疼似的难受,“我常派七童和九童去云海下寻人,听说你们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越发频繁了?”
乔凡想起舞蹈老师给自己的那张报纸,上面的确说过,点头:“是,而且每次出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因此才在我们那边引起了轰动。”
“难怪了……你看清那海市蜃楼是什么模样了吗?”
“没有。”乔凡摇头,报纸上能拍到的照片都很模糊,而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亲眼看看就被传送过来了,“你没让七童九童给你带份图上来?”
“回不来的,云海下的氛围与蜃楼界不同,一旦带了东西,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乔凡诧异:“还有这种说法?”他想起了之前给他挂坠的绿衣鬼,怪不得回不来。
尽生点头:“民众的意志决定了一个地方的灵魂,云海下有七情六欲,而蜃楼界多数只剩下贪嗔痴,不相容的。”
乔凡突然发现什么不对:“等等,你说贪嗔痴……什么意思?”
“这便是我委托你的原因了,永夜扩散影响的不止是蜃楼界,还有云海下。”尽生领着乔凡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了一个木门前,“我们认为历史正在重演。”
历史在重演,蜃楼界的不满与怨恨正与日俱增,不问原因,不问去路,忽略了百年大战的源头,对永夜的恐慌让他们看不清未来,只好另辟蹊径,再次将目光放在了云海之下。
乔凡惊愕:“什……什么?!但是你说过,两界大门被强行关闭了起来,没有人能过去——”
“但我同样说过,人民的意志决定了一个地方的灵魂,若大多数人相信天地倒转,那么天地就必须能够倒转。”尽生推开门,侧身请乔凡先进去,“因此这事不单纯,海市蜃楼频繁出现是两界合并的前兆,这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仙人大战,其惨烈程度自是可想而知,血流成河流血漂橹说不定都是轻的,□□大炮再厉害也敌不过他们自带神功护体,而云海下实在有太多乔凡觉得重要的东西了。
有在他小时候资助他的好人,也有帮助他的老师和朋友,成年后的同事与前辈也提携他良多。无数的家庭,无数的善意和美好都曾给过他活下去的希望,他不能让这一切毁于一旦。
“那我应该怎么做?”乔凡着急的问道,先前他还有点无所谓,此刻却是真正急了起来。
“传话,传给江楼月,让江楼月相信你,他知道该如何做。创世仙君严禁鬼界与蜃楼界私通,因此我们不能轻易将此事告知蜃楼界,只有等待一个契机、一座桥梁。然后找到创世仙君。”
毫无疑问,乔凡就是那个桥梁。
乔凡以为尽生让自己告诉江楼月,是因为江楼月和自己的关系,于是紧张了起来,天知道他和江楼月之间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升华就被绑来了这里,而江楼月心里肯定有想法,根本没道理相信自己啊!
“为什么是楼月?他若是不信——”
“他会信。”尽生认真的说道,“蜃楼界的老一辈冥顽不灵,年轻一辈除了创世仙君,也只有他有可能了,而你恰好是他的婚约者,这或许便是天意吧。”
乔凡还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竟然还有这等好处,问道:“怎么?”
“因为家中渊源,他爹终其一生都在钻研此事……罢了,此事不该我提,日后夜君自会向你说明的。”
听出这事或许涉及别人的家事,那尽生不愿意背后嚼人舌根也正常,乔凡心里了然,同时想到日后江楼月或许会和自己说家里的事就觉得有点微妙。
尽生见乔凡放心了,笑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了烟枪。尽生穿衣服很宽松,丝毫没有江楼月那般一丝不苟的严谨,黑色的外袍和白色的里衣都松松垮垮,动作一大就能露出半块结实的胸膛,乔凡注意到他胸口似乎纹有莲花,和他衣袍上的如出一辙。
随着他的动作和呼吸,那莲花就像是活过来了似的,伏在尽生的心口上温柔的一起一伏。
尽生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一下,随手掩上衣襟,将那朵莲花细心的埋在了心口,像是怕被人多看一眼似的。这不像是尽生那种性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因此乔凡觉得,那或许是代表了一个很重要的,让尽生愿意放在心尖的人也说不定。
乔凡把视线移开,问道:“我们如何找到创世仙君。”
“找莲花,我不记得他的容貌了,只记得莲花。”
乔凡想起鬼界的莲花节,问道:“什么样的莲花?”
尽生领着乔凡往西北角的天空一看,说道:“瞧见了吗?就是那朵。”
海水似的天幕上,月白的莲花凛然绽放,花瓣落入水中立马化开,那河流又流向鬼界,成为了鬼界居民赖以生存的河流。
尽生说那朵花中有历史和知识,也有希望和乐观,融入河流后就形成了鬼界的光阴河,鬼界居民,尤其是他这种从白骨精魄堆中修炼出人形的鬼王,就是从这时光的河流学会了爱与宽容的。
乔凡想起了那五颜六色的丸子,闻到了手中果糖的香气,鬼市上幼童的嬉笑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年轻男女红了脸的笑容打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此前没注意,现在才感觉到那其乐融融中的重量。
就像尽生说的,那都是这朵莲花赐予他们的爱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