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头天奇怪的感情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乔凡这个人擅长的就是追根溯源剖析自己,如果有必要他可能还可以分析出自己的肌肉运动状态——他头天梦里都在思考那时的犹豫和纠结是为什么,好在第二天一早想通了许多。
说起来都是孤家寡人惹的祸,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总是会看脸色,更明白每一份馈赠的来之不易,而他自上蜃楼界之后都是江楼月在帮他,感激之余多少也还有点雏鸟情结。何况乔凡自认为从来不是那种菟丝草一样离开依附就无法存活的人,虽然一直以来是江楼月保护他,但那是因为江楼月更强,一旦有什么他能做的,他也一定义不容辞,而江楼月当时那句“逗你玩”就像是不相信他似的,他肯定会觉得不开心啦。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楼月没把我但可以信任的兄弟。”乔凡想着,心里那股渴求自证的火焰熊熊燃烧,“他怎么这么见外呢!”
这里一想通,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乔凡仿佛通了任督二脉,通体舒泰了起来,睁眼时觉得空气都是香的——本来也就是香的,江楼月身上那股冷香十分好闻。
要在鬼界滞留三天,尽生不可能对他们不闻不问,早便安排好了带他们游玩的人,江楼月想着乔凡可能有兴趣,也就没拒绝,这一点细微的铁心让乔凡很是愉悦,在心里修订了一下对江楼月的印象。
“楼月还是很贴心的,就是再相信我一些就好了,我又不会跑。”
尽生本人因为列阵的缘故不能亲自作陪,但对江楼月和乔凡也是丝毫不怠慢,不光安排了公仪等一干忠臣,而且因为担心两派人之间出现什么不可磨合的矛盾,而又加上了一群年轻人。
那群年轻人当真会玩,两天功夫带着众人将鬼界能玩的地方都翻了一遍,什么角落都钻了,公仪和马然等人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生活的根本不是鬼界,江楼月无所谓,倒是七童挺开心,一手拉弟弟,一手抓乔凡,跑成了一阵风。
这日子过的和观光旅游似的,又有江楼月在身边,乔凡感觉到了难得的放松,直到第三天——
尼玛为什么要带江楼月去青楼啊?!啊?!
“凡凡,凡凡?”
七童试探着拉了拉乔凡的衣袖,被心烦意乱的乔凡塞了串丸子。
“别拉,烦着呢。”
七童是小孩子心性,有吃的自然开心,这些天得尽生的令捡了个肥差,把鬼界能吃的都吃了一遍,和乔凡的友谊得到了质的飞跃,因此吃东西也不忘说话。
“凡凡你烦什么?”七童三口吞了丸子,奋力咽了下去,又跳了几下,好让丸子快点滑进胃里,“啊,是因为夜君吗?”
乔凡幽幽看了七童一眼,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带楼月去烟花柳巷。”
他们是指一群鬼界年轻人,参观团的一部分,两天下来对江楼月十分佩服,张口闭口都是夜君,就连乔凡这个“正牌夫人”都被挤在了一边,不过乔凡自己也玩的挺开心的,顺便还有些与有荣焉,于是就随着他们去了,没想到一随就随成了这个局面!
七童看了看那张灯结彩的楼,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楼里的招牌叫云岫,听说死前也是个名妓,仙君豪门都想一见的主。”
乔凡一听,颇有点不是滋味,心里其实有点不屑,毕竟他在云海下的舞台上也是有一定市场的,加上他们首席也是一代“尤物”,那也没到这名妓这么夸张的地步,说来说去还是蜃楼界的人民精神生活太匮乏,文人又爱夸张。
“我不是说这个。”乔凡挥了挥手,在青楼门前的一家糖饼摊子前打转,“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带楼月去那种地方?那我——”乔凡指了指自己,又察觉到什么似的愤然放下了手,原地转了两圈,最后自暴自弃道:“把我置于何地了?!”
说起来他还是江楼月名义上的“夫人”呢,这是干什么,打脸吗?挑衅吗?针对外来人口的排他活动吗?!
“凡凡为何要担心这个?”七童看上去很不解,“即便夜君上青楼,那也不过玩玩看看罢了,凡凡的正室地位也不会被撼动呀。”
乔凡:…….
我去你妹的正室。
他只要一想到两人来时还“两袖清风”,回去时却多了一个家眷,就怎么想怎么不对味。
那他不成了个自发亮的灯泡了吗?
“谢谢啊,大清亡了。”
“凡凡不客气,但是大清是什么?”
乔凡想起来这是个大龄巨婴,彻底没脾气了,挥挥手说道:“小伙子抽空多看点书,少吃东西,让我自己冷静会儿。”
七童虽说刚刚和乔凡发生了三观分歧,但依旧很贴心的点点头,打算去隔壁看看能不能讨一个糖果子吃,临走前想起了什么似的:“啊对了,凡凡不用如此在意,夜君早年就有逛青楼的习惯了,这也不是第一次啦。”
“……何时开始的习惯?”
“温家书院起吧。”
乔凡眼前一黑,感情这还是个嫖界惯犯,他现在觉得江楼月那身白衣都是黄的了。
说起来他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去拎人,毕竟光天化日没个正形不好,何况他还是个“正牌夫人”,前些天才在众人面前慷慨程词说“情比金坚”,这样着实有点打他的脸。但转而一想,这个婚约关系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江楼月真是自愿上去的,他这还眼巴巴跑去把人给拖下来,不也挺没眼色的吗。
不过就算抛下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里其实也挺不乐意江楼月去那些地方的,但这点自我诉求实在太过熹微,以至于乔凡顺理成章的就把它给忽略了。
“哼,瞧我说了什么。”公仪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在乔凡身边站得笔直,一手还颇具技巧的捏着自己的山羊胡,好让胡子尖能够在鼻子下弯曲成一个半圆,“与这种人成亲,还不如与吾王在一起。”
这是个见缝插针就要破坏别人关系的惯犯,趁马然去照顾七童,一个不留神就跑到了乔凡跟前,一只眼睛义正言辞的看着青楼,另一只还要留心乔凡的表情。
他见乔凡没什么反应,觉得是自己火候不够,于是又添油加醋了一把。
“莫说夫妻之间应当相互敬爱,就是往昔我见过的那些关系不怎么好的,也知道不在夫人面前做这种事,哼,说起来还是江家小儿太肤浅。”他又看了看乔凡,“不比吾王。”
乔凡:“.…..”
这位同志,捧踩不要更明显啊,这种手段现在连最低级的黑都不介意做了你知道吗?现在的黑都流行量产评论主导舆论你知道吗。
乔凡惆怅的看了公仪一眼,也不知道是这老顽固是自觉太聪明,还是自己当真表现的很蠢笨,但无论如何,至少公仪算错了两点。
他这话要换了任何一个对江楼月真有心思,同时又喜欢玩“你理不理我,你不理我就是不爱我,那我就要走了换你来追我”的小男生或小女生听了,那肯定就会一走了之不搭理江楼月了,而后者那种心高气傲的性格,肯定不能轻易为这种事放下身段,那这亲事说不定真就黄了。
但乔凡不是,他可能喜欢遇事时闷头自己解决,破釜沉舟,但绝不是小家子气。
何况同行至此,乔凡就见不得有人当自己面说江楼月不好,而公仪还是个明显敌视江楼月的人,那他就更不能着这个道了。
“好意心领。”乔凡随口应付,“不过公仪大人可知创世仙君?”
“自然知道,那是我们鬼界的无上荣光,最信任的便是吾王。”
乔凡不想搭理这个实力鬼王吹,说道:“那大人可去问问七童九童,心中的白月光是什么意思。”
公仪绝对不允许这世上还有自己不理解的事情,掉头就去找七童,眨眼的功夫却发现乔凡不见了,回头一看发现他竟然朝着青楼走过去了。
“等等,乔公子这是何意,江家小儿去青楼,哪里有你去找他的说法,赶紧回来!”
公仪未尽的话音被终于赶上来的马然一把掐死在了喉咙里,后方一拥而上了好几个老头子,都是不愿去逛花楼的,七手八脚的给公仪上起了禁言术,有几个还暗着踩了几脚。
马然心里十分悔恨,只恨没早些把翻白眼的公仪给锁在屋里,现在只求乔凡可千万不要因此坏了对鬼界的印象,忙使眼色让七童九童跟上去看着点。
七童点点头,一溜烟的就去了,九童稳重些,好歹知道先点个头,这才迈开两条筷子似的腿。
一个老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九童,你先等等,先前乔公子说的那个……白月光是什么意思?”
九童眨眨眼,原地想了想,表情一本正经,说话的声音好比学堂里的老夫子,上课都跟唱经似的。
“似乎是来源于下界的一本书,说‘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床前明月光。”
“何意?”
九童想了想,再次给出了定义:“大概是说,男人心中可望不可即的爱慕吧。”
市集中心的老头子们呆若木鸡,如遭雷殛。
九童等了片刻也没听见下一个问题,行了个礼,转身朝青楼内跑去了。
又过了一阵,门口的老头子们才从先前的震惊中回神,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这……可算不算有违伦理?”
仙君创世,第一个从枯骨堆中造出了尽生,听上去有点父亲的意思。
“这可…….不算吧,吾王自尸堆中生,要说要是万人精魄所出。”
“那创世仙君不知是男是女,年岁几何……我们这……”
“话不该如此说,就问我们可曾见过创世仙君?”
所有人一齐摇头。
“可曾听见过吾王提起过仙君?”
所有人再次摇头,这些为了尽生的婚事操碎心的老头子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恶气。
“唉,罢了,看着来吧。若吾王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马然叹了口气,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公仪呢?他不是一向对吾王的婚事最为上心了,怎么不见他——”
话音戛然而止,几十道视线落在公仪身上,而那被上了数层禁言术的糟老头子跌坐在地,因咒术而变得僵硬的脸上透着一种奇怪的微笑,仿佛皮肉分离了似的,唯有颧骨上两坨嫩肉散发着润泽的红光,乍一看仿佛一头终于焕发了第二春的老山羊。
尽生盘腿坐在阵法中央,黑发被汗水浸湿,胸口的莲花刺青隐隐现出红光,细看下就连嘴唇也在微微颤抖,阵法运行到关键时刻,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一口血雾似的喷在了阵法里的符纸上,光芒大盛。
第三十章
乔凡冲进去时憋着一口气,身后跟着七童九童,再之后又跟了一票劝他消气的姑娘,于是这口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了江楼月所在的房间门口,那口气就拐了个弯,成了底气不足的心虚。
“我这是在干吗?”乔凡想,“他逛花楼是他的爱好,在这里逛窑子又不犯法,我有什么资格叫他出来,况且他真的会出来吗?”
可是他背后跟了一长条尾巴,全都翘首以盼“云海人大闹鬼界花楼”,这要怎么收场?
乔凡的一冷静下来,整个人都成了一个大写的后悔,恨不得跳进时光机里重来一次,好在后头赶来的九童有眼色,不像七童那样抓两把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几句话疏散了人群。
尽管不太清楚乔凡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能让鬼界重臣亲自作陪已经是不小的优待,因此那些人什么也没问,只是离开时的脸色暴露心绪,看上去好像巴不得发生点什么似的。
七童还在舔糖人,九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了视线,走到乔凡跟前,小声问道:“不进去吗?”
乔凡觉得自己这会儿的心情好似洗衣机里的被单,要拎出来指不定拧巴成了啥样,忧愁的看了九童一眼,说道:“再等等。”
九童点点头,走回去一把抢过了七童的糖:“别吃了,吃多了牙又疼。”
七童撇撇嘴,看糖人的眼神恍若一个老色鬼,意犹未尽的咂咂嘴,问道:“凡凡怎么还不进去?”
“他说要再等等。”
“等?等什么,若夜君真有招妓的意思,等他想完了,里面也该招完了,届时多尴尬啊。”七童又用眼神在糖人上面舔了几口,“要我说呀,还是吾王好,虽然逛个花楼花天酒地也不算什么,但咱们王多深情呀,倘若心有所属,定不会做出这种事,将凡凡捧在手心上疼还来不及呢,哪舍得让他难过。”
九童顿了顿,他天生话少,心眼却生的无限大,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乔凡对公仪说的话,突然茅塞顿开了什么,于是把糖一把塞进了七童的嘴里。
“别说了。”
七童眨眨眼,“吸溜”一声把糖人给嗦了回去。
结果乔凡更闹心了,尤其是听这刚到他大腿的巨婴说逛花楼也没什么,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三观出问题了,还招完了,那江楼月得有多快。而且后面那几句话也听得他不是滋味,什么叫心有所属,这话说的就好像江楼月对他有什么似的。
这时门内忽然提到了他的名字,像是在问江楼月,乔凡一愣,也不胡思乱想了,屏气听了起来。
屋内有琴声泠泠,转轴三两声,有人在间隙里说着话,声音不疾不徐。
“夜君是何等人物,怎么就与那云海人订下了婚约呢?”
顿了顿,可能是江楼月说了什么,但乔凡没听清,只听出了几声笑意。乔凡那颗原本七上八下在蹦迪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想说笑你妹。
“那云海下何等荒芜,我等这些日子以来也算是和那云海人有了接触,可丝毫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有这想法的定然不止我们几个,鬼界朴素了些,可上界仙子美人却是数不胜数,要我说啊,那乔公子无论是身份还是才学仙法可都当真配不上夜君夫人之名,可千万莫说是上界的子华仙君,就连咱们这琴娘,那乔公子也未必比得上啊。”
那些年轻人的话音在此处顿了顿,屋内发出一阵调侃似的低笑,像是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琴声在此转了个调,似是含着姑娘的无限娇羞与矜持。
“凡凡自有特殊之处。”
先前江楼月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低沉,让门外的人难以分辨他在说什么,这时才稍稍拔高了声调,但那些年轻人明显不信,都当江楼月不过抹不开面子。
这算什么?
与沉下去的心相对应的,是乔凡急剧升温的脸颊,不知是因为那些人的怀疑,还是因为江楼月的不多解释,他觉得羞辱也觉得气愤。
当他还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抛下终将逝去的虚名从头来过,骂声和质疑扑面而来,而他都无所畏惧,不会的就去学,错了的就去改,身份地位如浮云,别人的否认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即便被人按进了泥里也觉得没什么,因为他是一个人,没人从心里关心他,他打心里也没把别人放在眼里,荣辱成败都是一个人。
按他过去的习惯,这时候应该悄然退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恨不能伤他身,那他也没必要在意。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偏偏不能接受在江楼月面前低人一等。
“凡凡,还不进去吗?”
乔凡听出这是九童的声音,没回答,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膨胀,水蒸气似的从肺里烫去了脑子里。
如果是在江楼月面前,就算真的在泥里,他也一定是要昂起头的。
房门被七童和九童一人一脚从两边踹开,径直飞了出去,背对着门的琴娘首当其冲,被门一砸,娇呼一声,当即不省人事。
大门正对着江楼月,两边是那些嘴上没门的年轻人,乔凡心里其实一片空白,但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调整好表情,微微昂头站在门板的残骸上。
或许是他昂头的姿态,江楼月忽然觉得心里又酸软了一些。
年轻人里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可能是猜出乔凡听到了他们的话,表情又是试探又是讨好,看着就像个奸贼。
“夜君夫人。”
旁边一个看着更精明些的一把拉住了他,使了个眼色,转而朝乔凡说道:“乔公子,啊不,夜君夫人,来的刚好,咱们方才正与夜君说起你呢,快来坐坐……嗯?人呢?来人啊,给夜君夫人看座。”
他说着就张着脖子叫了起来,仿佛两座门板没塌似的,活像一只引颈高歌的长尾巴火鸡。
乔凡心想他那是自己瞎还是觉得别人傻,说道:“别叫夜君夫人,没过门呢,叫乔公子便好。”
那人笑着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道:“瞧我这嘴,不过乔公子来的也真巧,咱们这琴娘方才晕了过去,都说曲调传情,这下乔公子可是听不见了,可惜了可惜了。”
却一个眼神也没赏给那晕过去的琴娘。
曲调传情,传什么情?
这场面看上去就像是在围攻乔凡似的,江楼月心里一阵不舒服,皱眉正准备说话时,乔凡先开口了。
“那我来拨弦传情,便当是为这琴娘晕倒一事赔罪,你看如何?”
他说这话时七分带怒,三分含笑,看的两旁的人面上不安,心里却是爽的不行,只准备等到他出个岔子,便可以群起而攻之了。
“甚好甚好,也让我们瞧瞧乔公子的本事不是?”
七童撇嘴,瞪了那人一眼,转头同九童嘀咕了起来。
江楼月这时已经非常不愉快了,他心里的乔凡会小心翼翼的与自己说话,会用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拍马屁也好腹诽也好都开心无比,活泼又乐观,绝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倔强又难过,生气也不敢直截了当的发泄出来,像是明白无人可倚仗,只能靠那根细瘦的脊梁骨。
他差点就想把乔凡抱进怀里了,但忍住了,心里像是有把刀,一遍又一遍的在上面划刀印,声声责问着自己:“你在等什么,你想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什么。”
“凡凡。”
乔凡没听见,径自走到那架琴前坐了下来。
他所在的剧团对演员个人的素质尤其注意,对他这样半路出家的要求更是严格,乐器舞蹈都有培训,虽说多止于皮毛,但他却将古琴一首学得精,因为那是大剧里的仙君从头弹到了尾的曲子,他弹不出感情,只好把技巧和谱子记得滚瓜烂熟。
仙君弹琴都是什么时候来着?啊,好像是初尝七情,想把少女抱进怀里,却不懂情为何物,只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不配为仙,于是独行至山巅,与枯木对坐,背后是皑皑白雪,一夜又一夜的拨动琴弦,直到枯木逢春,春暖花开之际少女再次上山找他为止。
剔透的雪水滴在晶莹透亮的冰柱上,发出似珠玉相撞的一声,枯坐数月,仙君的后背早已结冰,就连琴音也像是凝固在了数九寒冬里,忽然,树枝上的黄雀发出第一声鸣啼,隐约还能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呼声。
“守山人,守山人,你还在吗?”
野水晴山雪后时,独行村落更相思。
想到少女的笑容就会开心,想到少女的视线会注意到别人就会难过,想到自己一个守山人竟然生出了如此不洁的心思就会自我愤懑,想到江楼月……
等等,江楼月?
乔凡猛然一顿,忽然觉得自己和那守山仙君的形象虚实重合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发现自己似乎顿悟了守山仙君弹这曲子时心里的感情。
他什么也听不见,琴声也好人声也好都听不见,他在此刻终于融入了守山仙君的角色,手指下拨动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仙君掩埋在冰雪、枯叶、泥土下的细微不可见的心弦。
冬日的鹅毛大雪将高山化为冰原,春日来临之际,雪水沿着冰棱滴落,百花悄然绽放,清香都收在冰冻的空气里,化散不开的浓郁。惊蛰过后,万物复苏,枝条抽芽,燕雀啁啾,溪流像是美人青丝,肥厚的草地上有繁花点缀,蒲公英的绒毛在天际下飘扬。
他是守山仙君,孤苦但不以为苦,血统不纯却不以为辱,高贵又优雅,诸神也只能跪拜在他的脚下,唯独一人他甘愿臣服。
我喜欢你,我是那么喜欢。
乔凡一转手腕,轻轻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第三十一章
江楼月虽说爱逛花楼,但还从没有过跟这么多人一起来的癖好,他虽说也不一定非得做些什么,但在他心里寻欢这种事还是得讲究一定天时地利,能风花雪月一下最好,只是想起了昨夜的纠结与心悸,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进来。
结果这伙年轻人第一句话就败了他的兴致,再一看到乔凡进门,他立马就后悔了。
不过他从不知道乔凡还会弹琴。
要说琴声,蜃楼界无人能出容子华左右,两人交情向来不错,寻仙访友时容子华闲来就会弹上几曲,届时百鸟齐鸣,云霞千重,美不胜收,但还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受。
像是云海上升起的明月,或是深夜中森林里刮起的一阵风,携带着数不尽的草木芬芳将他包裹起来,心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正在持续发酵,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与思念带给他的愉悦,久违多年。
有那么一瞬间,江楼月几乎都以为他与乔凡是相爱的了。
乔凡停下时,房间内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先前那挑衅的大概终于明白自己玩大发了,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轻拍了两下手掌,开口道:“好……”
江楼月霍然起身,在两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乔凡,乔凡脑子里依旧空白一片,微微仰头看着江楼月,深陷在守山仙君的角色里不能自拔,手指还有些抖。
只要这一个眼神,江楼月就觉得自己欠了他一辈子。
他走上前,隔着琴牵起了乔凡的手,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缓缓且虔诚的在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江楼月这动作□□且带有隐隐的占有欲,实在与少女的形象不符,乔凡终于从守山仙君的角色里清醒过来,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刚刚又发生了什么之后,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脸“噌”的一下就红了,两坨高原红似的。
“你……我……”
“嗯,我。”江楼月的心绪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曲子里,云海汹涌澎湃,海鸟从云层中清鸣而上,他转身,视线从先前那些人身上扫过。
“他配不配,旁人说了不算。”
“我江楼月若爱上一个人,必然全心全意的爱他一人,敬他,守他,不忍心让他受一点委屈,半分伤害。”
乔凡耳边像是有惊雷轰然炸响,响到他似乎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聪,只有江楼月的声音能够越过重重茫然进入到他的心里。
他就像是一个有着皮肤接触饥渴症的病患,源源不断的从江楼月牵着他的手上得到满足,只是十指相连而已,那满足就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
“苍天啊。”乔凡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恋爱小偷吗?”
是不是恋爱小偷还没个定论,乔凡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江楼月此举是否只是体贴的为自己解开僵局,总之江楼月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紧张,给他倒了杯酒,乔凡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喝了下去。
那杯子不算小,江楼月看上去有点惊讶:“没看出你酒量还不错。”
乔凡还紧张的在心里跳上窜下,下意识说道:“自然是比你好一些的。”
说完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下意识就想把手给抽回去,没想到被江楼月先一步给抓了回来,后者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笑了几声,意味不明。
花酒再喝下去就成了要命酒,好在老头子们不多时就闯了进来,说是尽生传话说界门已开,江楼月谢过,带着乔凡就走了,七童与九童留在花楼善后,那伙年轻人自讨了个没趣,正打算开溜,忽然被七童挡住了去路。
“哪里去呀?”
先前挑衅乔凡的人停住脚,朝七童笑了笑:“贵客不在,我等自然也是要回去了。”
“我让你们离开了吗?”
那人知道这是来找自己算账的了,但他并不害怕,虚虚一晃自己的折扇,昂起头时反倒多了三分底气:“为何不让?鬼火童子,我可只是向夜君提个意见而已,接不接受全在夜君自己,况且鬼界可不同蜃楼界,可从没有言论罪这一说法,提倡的就是百家争鸣,畅所欲言。莫非因吾王而生的鬼火童子,还要违背吾王赐予我们的权利,将我们定罪不成?”
他言下“你能奈我何”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意太过明显,七童不欲搭理他,从兜里翻出了一个逃过九童毒手的话梅糖,放在嘴里“咂吧咂吧”的吃了起来,嘟囔道:“谁说要治你的罪啦……多麻烦呀。”
那年轻人一听,以为是鬼火童子虚了,心里不由感叹“纵使天地,又能奈我何”,更理直气壮了,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一步。”
说罢就像是螃蟹似的横行走了。
其余人原本想跟着他一起走,结果发现去赔偿的九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古板无波的双眼正冷森森的看着打头的年轻人,像条刚从地里爬起来的蛇,不由想起这两人虽说都是孩童模样,实际上却都是诞生于白骨之上的千年鬼火,于是一小半的人停了下来,剩下的一多半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跟着年轻人往外走。
气氛无比诡异,七童忽然小声说道:“吃了不就好了吗。”
“什么——”
那小半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想下一瞬间火光大盛,先前送子童子似的七童忽然身体暴涨,一根脖子拉的跟面条似的,撑起头送到了那年轻人的眼前,嘴巴大张,看上去就好像以口为中心,将整个头掰成了两半似的,“嗷呜”一口将那年轻人吞进了嘴里。
那年轻人的尖利惨叫不多时就遥远了起来,七童的脖子弹簧似的上下动了动,那巨大的人体就仿佛被消化了似的,慢慢消失不见了,七童这才慢慢恢复了原型,皱着眉打了嗝,拍了拍肚皮,十分难受的样子,全然不顾旁人惊恐的眼神。
“难吃死了。”他看着都快哭了,“跟鱼腥草似的。”
跟随的人中有人回过神,惊恐的大叫道:“你……鬼火童子你这是滥用职权,目无鬼王!鬼界创界时就有言论无所拘的条例,我们要上报,我们要见鬼王!”
七童听了,冲他们龇牙,翻了个白眼,一蹦一跳的下去了。
那伙人见他这个态度,更生气了,九童见他们这样,忽然想起云海下对此种人的形容——骂不过就气,气不过就“嘭”的一声爆炸了。
“九童劝各位省了这功夫,鬼界创立之初,为各位受迫害的鬼臣立下言论自由的规矩不假,可这自由却是建立在各位鬼臣呕心沥血的算天机、窥天命所得出的有理有据的事实上的,断不是为了让你们张口闭口血口喷人,只图一时爽快与圆满。”
“那我们说云海人身份地位,思想愚昧可有错?鬼火童子也说过,那云海下的人连仙法都不相信,还有和智慧可言!”
九童摇摇头:“好在鬼界无寿数一说,诸位鬼臣不急着陨落,否则鬼界若是靠你们……吾王的心血怕也是要毁了。”
这伙年轻人,死于没亲身经历过的永夜,长于开放和平的鬼界,向来以拯救苍生为己命,报复蜃楼界为目标,还从未受过如此折辱,当场便受不了。
正当此时,鬼界大震,远处的山坡上似有强光闪过,九童对这再熟悉不过,知道是乔凡和江楼月穿过界门回到了蜃楼界,心里松了口气。
“云海人不用仙法也可上天,此事莫非七童没有与你们说起过?人与世界千千万,莫非都要拘泥于一种形态不可?再者,看人流于表面是大忌,乔公子被诸位鬼臣看做守门仙家的后人,真论身份,岂是你们能比?”
“如今夜君与乔公子已经回到了蜃楼界,你们也最好祈祷今日一闹没让那两人之间生出嫌隙,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