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不觉已是建初五年。
这一日午后,郭璜送了夫人长亭翁主出门逛街,恰好路过成息侯府,沉吟了一会儿,下马进去了。
还没进府内,远远便听闻歌舞之声喤喤盈耳,令人精神陡然一震。
一路行去,又是无数的彩帘绣幙,画栋雕檐。说不尽的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窗。与先代侯爷所在时的气象截然不同。郭璜不由地嘟囔,“才几日不来,又重新布置了。”
他随着仆从一路走到了内堂。一眼便望见室内右边坐了整整十二位乐师,或是抱着琵琶,或者弹着筝。操弦骤作,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室中间又有一群高鼻深目的西域舞女,在随着这乐声翩翩起舞。
窦宪就卧在一片绫罗帷幕之后的软榻上,半睁半合着眼。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手边搁了个淡青花诸器茶瓯酒杯,时不时慵然而啜。
郭璜眼见一室靡靡,伴随着甜腻的熏香,不由地皱起了眉,挥手道,“都下去!”
那些乐师和舞姬显然都知道他是主人的好友,闻言一下子都停了下来,看向窦宪。
他睁开眼,散漫地说,“先下去吧。”
一众人默不作声、训练有素地躬身退下了。窦宪看着他们的背影,淡淡问,“阿璜,你怎么来了?”一边又饮了一口酒。
郭璜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酒杯,随手抛在地上,“成天喝喝喝,喝不死你!”说完,去开窗。
窦宪低沉地笑了一声,也不管他,兀自翻身向内而躺。
郭璜见了,忍不住沉沉叹息,“这几年,你也变得太多了。”
离上一代成息侯过世,已有三年了。
不知是不是自愧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窦宪自出了服,居然性情大改。从前最爱逐马猎鹰的一个人,如今每日只呆在府里。又大肆扩张府邸、兴建别院。还一掷千金,从西域各国延请了好几班子的乐师与舞女。每日就沉溺在这歌舞美酒之中,消极以待身边人事。
“你闲了也出去走走,老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郭璜道。
“出去做什么?这世间,实在令人厌烦的透了。”
郭璜听他说话丧气,皱紧了眉,还要再说,忽见窦顺匆匆地自外而来,禀道,“侯爷,咱们打算在西郊建的那座宅子,造不了了!”
窦宪不悦地半坐了起来,看着他,“为什么?”
“圈地的时候没问清楚,有一大半是沁水长公主的地!”
窦宪听了,眉目放松了下来,躺下去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过就是占了点她的地方。无妨,让人接着造就是。”
窦顺惴惴的,“别吧。那终究是位公主......”
窦宪嗤笑,“不过就是位没家底的公主,她生母连个美人位都没够上。先帝、今上,哪一位把她当做了正经公主?咱们又何必让她?”
窦顺不敢接这话,求助似的看向郭璜。但他见窦宪行事这样偏激,又联想到了长亭翁主的身世,心下不悦,有些愠怒地讥讽,“得得,国舅爷可真是好大身份、好大见识。”自觉无话再与窦宪说下去,站起身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窦宪没有睁眼,只说,“我让阿顺送送你吧。”
郭璜心中有气,冷笑道,“不敢当,国舅爷还是让他去替您监督着造宅吧,在下自己回家去。”说着,也不待窦宪答言,便拂袖离开了。
窦顺眼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忍不住对窦宪道,“您瞧瞧您方才说的话,这不是让郭公子吃心么?”
窦宪不为所动,“他吃心好了,走了最好。所有人都走才好。”
窦宪迷迷糊糊地躺在软榻上,睡到了午后,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推他,不耐烦地睁开了眼,“谁啊?”
映入眼帘的是窦顺,还有他身后的蔡伦。
见他醒来,蔡伦上前来打了个千,“侯爷醒啦?”
窦宪坐起身,接过他殷勤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这才问,“什么事?”
蔡伦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陛下传召。”
窦宪不由地大不耐烦,“好端端的,招我进宫去做什么?”
“似乎是蒋家的事,被鲍大人知道了。他写了份折子,告诉了陛下......”
窦宪顿时一阵头痛。
自三年前他在敦煌对蒋斌置之不理、使其陷于死地后,蒋家人始终揪着他不肯放,动辄便寻着他的错处上奏天听。好比敦煌郡武曹上书的那一次,背后就有他家的推动。
刘炟碍于宋月楼、还有他父皇的妃嫔蒋太妃的情面,不好推说不见,几次都替他们两方说和。但蒋斌是家中独子,蒋家始终放不下他的离世,不断攻击窦宪。他心烦下,使了人假扮强盗去刺杀那一家。终于,一切都消停了下来。
而如今,这些都被鲍昱知道了么?
想起那个处处针对着他的老臣,窦宪一阵心烦。
不过,见招拆招,这也没有什么。
当下懒洋洋地说了声“知道了。”起身来穿了外袍,简单梳洗后,就跟着蔡伦进宫去了。
因他这三年来,有大半时间都闭门不出,对于蒋家的胡闹也能忍则忍,所以刘炟并不是很信鲍昱的密告。叫窦宪来,不过是例行查问一下。后又见他面色茫然,显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心中更肯定了。随口嘱咐了几句“大臣当和。”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窦宪却说等等,还有事诉,踌躇着开口,“臣这阵子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总觉胸口不适。能不能向陛下讨些药酒?”
刘炟听了笑,“朕还以为是什么呢。你若要,尽管去御药苑取吧。”
窦宪支吾道,“臣想要何满制的药酒......”
见刘炟莫名其妙,蔡伦在旁解释,“何御医为人高傲,所做的药酒向来不给帝后以外的任何人。”
刘炟笑,“那朕派人去传话叮嘱吧,谅他也不敢不给。”
窦宪谢了一声,由蔡伦送着出去了。
等出了殿,他脸上茫然的神情一扫而空,看着蔡伦,冷冷道,“这次做得好。下一次如还有类似事发生,也先告诉我。还有接下来...”
蔡伦见他无所忌惮,心中惴惴。但想着他提携之恩,还是答应了一声,回转了殿内。
而出去传话的郭宁,在一刻钟后也回了福宁宫,禀道,“何御医答应了下来。只是他那里已没有多余的药酒,正着手做。”
刘炟点点头,“那就等他做好了,明日派人送去窦府。”
蔡伦在旁接口道,“国舅爷方才不是说胸口难受么,奴才也瞧着他脸色不好呢。依奴才看,那药酒一做好,就送去给他吧。”
刘炟沉吟了一瞬,点头说,“也好。郭宁你再去催何满一声。”
而早先出去的窦宪,走到一半时,恰好碰上了王福胜,两人便一同顺着御花园的杨柳道闲步散心。
王福胜慢悠悠地笑,“侯爷如今真是惫懒了,成日呆在府里,也有一年多不与老奴见面了吧。再过几年,也许都见不上啦。”
窦宪道,“别这样说,我瞧着你的身子还很硬朗。”
王福胜咳了几声,苦笑,“哪里还硬朗?老了,老了。老奴等过了年,就是六十岁的人啦。”他说的喟叹起来,“前几年,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想再闯闯,管束管束宫里人。可这一两年来,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说句实在的,如今真是有点后悔,还不如早早就退了下去,在京中养老呢。”
窦宪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想起这一年自己也有二十五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到而立之年。然后时间会过的飞快。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变的和面前的王福胜一样垂垂老矣。
忽然有一阵强烈的恐慌袭上他的心头。
“呀,是哪位小皇子出来了。”王福胜忽然侧耳谛听。过了一会儿,指着远处一棵大柳树笑道,“在那里,好像皇后殿下也在。侯爷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窦宪听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呼吸。——他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履霜了。
这三年间,他一直沉溺在父亲去世的痛苦和自咎里,每日以歌舞美酒麻痹内心。于宫中的宴饮,总是能推就推,刻意地避免了与她的相见。
如今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竟是愣了好一会儿,脑中才回忆起那个温柔的影子。
而胡思乱想间,王福胜已带着他去了柳树那儿。
果然是履霜,正带着一个孩子在那儿玩耍。那是个男童,两岁上下的样子,生的玉雪可爱。又穿着一件蝴蝶闹春的肚兜,正扶着树,颤颤巍巍地站立着。
履霜蹲在他身边,柔声道,“寿儿,我带你去看花好不好?”
那孩子似是听得懂,噘着嘴不停地说,“不,不!走!”扶着树木开始往前迈步。
周围的婢女们看了,都笑,“三殿下总想自己走路。”
履霜看着那孩子,也笑,“真是大了,小时候他恨不得天天被我抱着。如今手脚有力,是再不肯了。”
她还在说着玩笑的话,忽然,前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摔倒了,手臂正磕在一块碎石上,娇嫩的皮肤一下子被扎破了,涌出血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