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阮兰芷在薛府里作客,几个孙辈陪着薛万老太太聚在堂屋里,有说有笑,心情舒畅,正是气氛热络,感情融洽。
一众人聊着聊着就到了响午,就在大万氏挽留阮兰芷一起用饭之时,薛允正穿着官服踱步进来。
先前说过,自从阮老爷被关入大牢后,万氏整个人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于是乎也顾不上自己的孙女儿脚踝还肿得老高,硬是塞了些银钱与她,并十分严厉地交代了一番:“莺莺,你到了姨祖母那里,务必放聪明点儿,一定要想法子求你薛家舅舅带你去探牢,拿银钱打点一下狱吏,虽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可只要能让仁青在牢里少受点子罪,也是好的。”
阮兰芷眼巴巴地看着薛允,她在心里寻思着,自己一个女子要去一趟大牢,那是于理不合的,她该怎么开这个口,才能够让薛允帮忙疏通关系呢?
谁知这厢阮兰芷还没开这个口,大万氏与薛泽丰却早就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祖孙两个叫住薛允,竟然一致帮她说起话来。
虽然阮仁青行事荒唐,可两家毕竟有些亲戚关系,既然阮大爷有难,薛家若是一丁点儿力都不出,也是说不过去的。
只不过薛允这户部侍郎,管得是赋税、户籍与土地,大理寺与刑部审案的事儿,他压根是插不上手的。虽然审案他帮不上忙,可只是探个监的话,倒是没甚么大问题。
其后自不必说,薛允修书一封,叫薛泽丰陪着阮兰芷一起去刑部。
阮兰芷得了信,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精神,其后草草用过饭,拿上薛允的亲笔信,就跟着薛泽丰乘马车赶往刑部自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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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
彼时,狱丞与几个狱吏守在大门口,见是威远侯来了,赶忙迎了上来,一番躬身作揖之后,正要亲自领了他往里走的当口,又有一辆马车徐徐驶了过来。
“薛哥哥,今天都要多谢你和姨祖母了。”先是一道清澈似水,宛转悠扬的女声响起。
“莺莺,你说这个话倒是见外了。”另外一道男声接着说道。
苏慕渊听到这柔和软糯的声音,虎躯一震,自不必说,能够引起苏侯爷这般大触动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阿芷……
苏慕渊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一名面如冠玉,品貌不凡的年轻男子率先跳下马车,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扶着里面的小人儿下来,那般姿态,就好像扶着什么世间的珍奇异宝一般,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碎了。
那名少女虽然带着幕篱,将脸遮掩的严严实实,可那娉婷窈窕的身段,盈盈不可一握的纤腰,不是阮兰芷又是谁?
却说今日阮兰芷上穿月白色对襟阔袖罗纱上衫,下着桃粉色绢纱薄水烟层叠长裙,腰系淡紫色如意丝绦,长长的穗子垂了下来,袖口与裙摆的位置,分别绣有缠枝重瓣莲花。
偶有微风拂过,衣袖飞扬,裙袂蹁跹,好个谪仙儿般的妙人儿。
阿芷身旁的男子是谁?苏慕渊沉下脸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他略一思索,就知道阮兰芷是来探监的。
苏慕渊摆了摆手,命随行的几个侍卫留在外头,又嘱咐狱吏,等会子想法子拦住那两人,自己则是跟着狱丞往里走。
狱吏举着油灯在前头带路,一行人走过一排低矮的监房,外间关押的大多是一般的杂犯,再往甬道的深处走,又是一排四面砌墙的内监房,这里头关押的多半是重犯,而阮仁青正是关押在左手边的第二间内监房里。
苏慕渊抬眼扫视一圈,见屋舍洁净,监所空旷,监房里头的地上,还铺着厚实干燥的稻草垫,俨然是将将整理过的。
狱丞冲狱吏使了个眼色,后者赶忙掏了钥匙来开门上的铜锁。进入内监房里,阮仁青正神情萎靡地蜷缩在干草堆上,他的手脚俱都上着镣铐,长长的铁链另一端,用墙上嵌的铁桩子栓着。
虽然阮仁青看上去十分憔悴与落魄,可身上却没有明显的伤痕,种种迹象表明,他并没有受过什么严厉的刑罚。
阮仁青是杀害李三等一行人的嫌犯,按理来说,这桩凶杀案既然是发生在京城大街上,理应由京兆府来受理。然而阮仁青不大不小是个从六品通直郎,因着有官职在身,且那被杀的李三公子的家里也是个有显赫背景的,于是这案子自然是落在了大理寺的头上。
却说这大术朝里,刑部大牢关押的都是些没有什么身份背景的杂犯与重犯,而大理寺狱关押的则是些犯了事的贵族。那么稀奇的事儿来了,阮仁青与李三的案子既然是大理寺在审理,可他为何又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狱吏毕恭毕敬地将苏慕渊带了进来,却见阮仁青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好似一只死狗一般,缩在一隅,耷拉着蓬乱的脑袋,呐呐不言。
狱吏见状,急得一个箭步窜上前,照准阮仁青的身子,恶狠狠地踢上一脚,临了,还尤不解气地再推他一把,口里喝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还当自个儿是朝廷命官呢?苏侯爷来了,还不快快儿起来拜见。”
阮仁青感觉腰上一阵剧痛,这才掀开眼皮瞄了一眼,昏黄的烛火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墨黑镶银线边的皮革靴,而后是穿着墨色束脚裤的结实长腿,再往上看,此人身着一袭玄色黑底,肩部与袖口均绣有飞鹰的窄袖锦缎长袍,腰身用一掌宽京白玉包金边的腰带束紧。
这是一个十分高大壮硕的男人,如今他站在牢门边,却几乎占据了监房泰半个空间,他仅仅只是不发一言地站在这里,通身那阴沉迫人的戾气,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加之身上一袭几乎与这阴暗的牢房融为一体的玄墨色装束,越发显得这小小的牢监狭窄逼仄,难以招架。
因着是背光而立,阮仁青压根就看不真切这人的模样,可在烛火的光晕下,那一头与众不同的浅色褐发,让他在一瞬之间便知晓了来人究竟是谁。
阮仁青瞠大了双眼,有些突兀地思忖着,自他关进大牢里,这已是第三天了,这期间,除了大理寺来人两次提审,压根就没有人来探视过他。那么,这位位高权重的苏侯爷到此的目地是?
阮老爷虽然在牢里没吃上什么大苦头,可仅仅只是待了三天而已,如今整个人已是大变样,面容憔悴,形同枯槁,衣衫皱巴巴的不说,身形也是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这阮仁青明明才是三十五六的年纪,如今看上去却老了十岁不止,原本温文儒雅的模样早已不复见。
苏慕渊眸色沉沉地看着阮仁青,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地抿着。好半响后,他翘了翘嘴角,眼神里俱是了然。
与刑部一样,大理寺里也设有监狱,可大理寺狱因着是关押犯事的贵族之地,自然住宿环境,吃喝待遇,远远好过这刑部大牢。
因此,要想磋磨人,自然还是关押在这刑部暗无天日,用刑残酷的重犯大牢里才好……
呵……周家还真是好手段,竟把阮仁青搞到这内监房来了!
如今阮老爷虽然没有被真真儿用刑,可是他镇日眼看着隔壁的重犯被那些狱吏折磨的不成人形,哪里还受得住?
苏慕渊知道阮仁青心里压力不小,毕竟一个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老纨绔,待在这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的地牢里整整三天,饶是再芝兰玉树的人,也被生生催逼成了那窘迫狼狈的叫花子。
阮仁青见高大而有压迫感的威远侯,只径自盯着自己不说话,他的身上不由得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阮仁青第一次见这威远侯的时候,正是他在塞北打了胜仗归来。
当年,浩浩荡荡又井然有序的军队,走在长长的街道上,年仅十五岁的苏慕渊,骑着高大的战马,面无表情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身着一袭漆黑的胄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森森寒光。
此人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冷冽阴鹜的压迫感,那与生俱来的煞气,令街道两旁的围观老百姓们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整个街道气氛越发地沉寂,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兵器与胄甲偶尔摩擦发出的铿锵声,再无其他。
照理来说,戍边打了胜仗归来,本该是欢欣雀跃,热烈欢庆的夹道相迎,可长长的十里御街上,却因着为首的那名冷冰冰的男子,而变得压抑沉默……
阮仁青从遥远的记忆里渐渐回过神来,他想,如今他被打入大牢,赵大姑娘的名声只怕也要受累,这位权倾朝野的威远侯,为了自己的表姐,说不定……说不定会帮他一把?
这般思忖着,阮仁青立马来了精神,他试着开口相求,可几度张嘴,话到了嘴边,却总也说不出口,许是眼前那人的目光太过冷冽,也许是那人的表情太过淡漠,阮仁青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来,好半天都没停下来。
就在这时,苏慕渊突然开口说话了,那深沉古朴而又冷冽的声音,响彻在这空旷的甬道里:“你们都避远些,我有话要单独同他讲。”
一众人闻言,哪敢不从?自是忙不迭地退到甬道外边去了。
两人谈话约莫有大半个时辰,至于究竟是些什么内容,旁的人都避得远了,又哪能知道呢?
苏慕渊眼看着谈的差不多了,正打算出去让阿芷进来探父,彼时,甬道口蓦地响起一道呵斥:“你们不能再往前踏进一步了,狱丞大人有令,谁都不能进去,里面关的可是重犯!”
又有一道口吻十分客气,清朗如玉石一般的声音,在甬道里响起:“差爷不要误会,在下乃是户部侍郎薛允之子薛泽丰,先前家父曾与狱丞大人打过招呼,让泽丰的表妹来探望个人,我们说几句话就走,并不会耽搁多少时间。”
苏慕渊闻言,神色一凛,原来这陪着阿芷来探监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她从往过密的薛家长孙。
苏慕渊也不管阮仁青是个什么反应,径自往前走了两步,暗色的装束,让他与幽暗的甬道几乎融为一体,苏慕渊不动声色地侧着身子朝外打量着。
这厢狱吏却坚定地摇摇头,并不肯放行。如今苏侯爷正在里面,他哪里敢放人进去?又不是活腻味了。
那名年轻的公子想来时不甘的,他耐着性子几番沟通,那狱吏俱都是不肯松口的模样。这时,又有一道婉转如莺啼,涓涓如泉水的悦耳之声响起。
那口吻里的祈求,不容错辨:“差爷,你就行行好吧,我爹爹在里面待了几日了,他身子不太好,我给他送个毛毡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苏慕渊有些诧异地挑了挑剑眉,想不到这薛家公子还真的把阿芷带进来了,他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了倾,有些贪婪地看着不远处的小人儿。
薛泽丰有些头疼,这厢才将将找到关押重犯的内监房甬道,就被狱吏给拦了下来。
先前他带着莺莺,拿着爹爹的信,好说歹说了大半个时辰,塞了不少银子,狱丞在点头让手下人带他两个进来。
谁知这进来了也有小一会子了,带路的狱吏却只拉着他们在关押杂犯的一排矮房附近晃悠,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内监房的甬道口子上,那狱吏竟出尔反尔,再不肯让他们往前踏进一步了。
却说这狱吏是个油盐不进的,饶是薛泽丰磨破了嘴皮子,狱吏仍是不肯让步,一时间,双方陷入了僵局。
狱吏们在这刑部大牢待得久了,俱都是有些手段的老油子,谁想探监,使银子是必须的,平日里谁使得银子多,去到那关押重犯的内监房也是可以的,然而如今位高权重的苏侯爷在里头,没有他的吩咐,狱吏哪里敢放人?
阮兰芷本来碍于自个儿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这大牢,已是十分不雅的事儿了,可那狱吏态度坚决,饶是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总不肯放行,阮兰芷立在一旁,心里也急起来了,后来那狱吏听到她娇软又动听的声音,身子几乎酥了泰半。
却说这刑部大牢里,不光关些男犯,也有关女犯的地方,而犯了事的女子在大牢里被狱吏玩弄、奸/淫则更是家常便饭。他们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将女犯们绑在长凳上笞杖,打的那些可怜的女子们皮开肉绽,有些女子实在是受不住羞辱了,当场撞死的都有。
像薛泽丰这种出生名门的公子哥儿,自然不知道这大牢里的腌臜,而拘在深宅里,对外界一无所知的阮兰芷,就更不知道了。
因着阮兰芷头戴幕篱,面上覆着纱罗,旁的人并不能窥其真容,可那娇娇小小的身形,偶从衣袖里露出的纤纤玉手,软绵清甜的声音里带着的那一丝惑人的昳丽,种种风情,早就让狱吏浮想联翩了。
狱吏露骨、放肆的目光一直黏在阮兰芷的身上,男人之间的嗅觉,令薛泽丰立马就看出了不对劲儿来,他不动声色地往阮兰芷身前侧了侧,挡住了那狱吏的视线。
隐在暗处的苏慕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几不可擦地蹙起了眉头,他看着薛泽丰处处护着阮兰芷的模样,目光渐渐变冷,男人的企图,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这般的细心周到,哪里只是表哥对表妹的爱护?
想不到薛允的儿子竟然对阿芷起了心思,倒是他疏忽了……
苏慕渊抬手招来对面一名狱吏,简短地交代了几句,复又退回了阮仁青的监房里。
那名狱吏领了命,急急喝住一直拦着薛泽丰与阮兰芷的人,并十分客气地请他们进去。
薛泽丰与阮兰芷两个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可旋即想到可以进去探视了,神色也就松快了许多。
两名狱吏举着油灯,引着他两个在狭长的甬道里走着,很快就来到了阮仁青所在的监牢里。
“爹爹受苦了!”阮兰芷甫一见到阮老爷那憔悴的模样,泪珠子立时就掉了出来,她这爹爹虽然对她不上心,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爹吃苦遭罪不是?
“莺莺?你怎么来了!”自从荆丽娘死后,阮仁青几乎没怎么关心过这个二女儿,想不到如今被投入大牢,也是这个不怎么待见的女儿,竟不顾危险地前来探望自己。
思及先前苏侯爷同他说的那些话,阮仁青神色复杂了起来……
其后父女两个略略说了一会子话,阮兰芷就将毛毡递了过来,里头还塞了几百两的银票。
毕竟是大牢,阮兰芷一个姑娘家着实不宜久留,薛泽丰见时辰差不多了,就催着她该回去了。
阮兰芷无法,只好同阮老爷告别,就在此时,甬道口又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声音洪亮而又急促,似是在提醒他们一般:“下官见过周大人!”
阮兰芷闻言,心下一震,这步子就迈不动了,周大人?难道周庭谨吗?
而一直隐在暗处,痴痴地看着阮兰芷的苏慕渊也是蹙起了眉头,周庭谨?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这厢薛泽丰见阮兰芷突然不走了,疑惑地端着油灯回过头来:“莺莺?该回去了,你若是想见表舅,我下回再想法子带你来。”
话音刚落,薛泽丰发现阮兰芷做了一件十分令人不解的事儿,她竟然折回了阮仁青所在的监房旁,并找了个隐秘的拐角处藏了进去。
“……”薛泽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给惊着了,可他也决不能丢下她独自离开不是?于是只好匆匆跟着往回走。
“何人在前面?”走在周庭谨身旁的护卫见前面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厉声大喝道。
薛泽丰顿了顿,回过头来,担心的表情即刻变得沉稳平静,他不卑不亢地朝着周庭谨作揖道:“周师兄不认得我了?我是玉松啊。”
虽然不知莺莺为何突然跑开,不过当务之急是应付过去,然后再想法子把莺莺接出去才是。
周庭谨一脸诧异,怎地这大牢重地,也能让人随随便便的进出?看来这些个狱吏该好好儿整治、整治了。
周庭谨虽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玉松,你怎地来地牢了?可是探视什么人吗?”他与这薛侍郎的大公子,都是太学的学生,算是师出同门,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薛泽丰大大方方地回道:“不瞒周师兄,阮仁青正是我表舅。”
两人寒暄了一番,周庭谨以为这薛泽丰该要回避才是,谁知他反而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往内监房走。
实际上阮兰芷想着先前才与周庭谨的马车相撞,这时候若是碰面,委实尴尬,万一叫他认出来自己正是先前撞他马车,耽误他办案的女子可怎么好?
何况周庭谨这时候来,只怕是为了爹爹的案子,她私心里也的确想知道这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兰芷这般想着,强自忍着这幽暗的内监房带给她的恐惧,往暗处靠了靠,后背却蓦地撞上了一具坚实宽阔的温热胸膛。
她骇了好大一跳,什么人在她身后?
阮兰芷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害怕,惊恐的想要尖叫,那人却倏地出手扣住了她的纤腰,紧紧箍在自己身前,另外一只大掌则是捂住了她的樱唇。
高大挺拔的男子俯下身,粗重而又湿热的呼吸打在阮兰芷的脖颈与香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