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庭发傻地懵在原地,像是沙漠里静立多年的枯木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隔了片刻他回过神来又慌张地捡起手机给梁泽宇回拨过去,可是梁泽宇并没有给他平安无事的答案。
“右肺戳穿,失血过多,发生过短暂的休克,其它的我也不清楚,进手术室前还叫你,你来看看吧!”
梁泽宇心平气和的声音透着一丝颤抖,夏庭捏紧了手机,异常平静地回了一声,“嗯。”
事实上夏庭心里确实一片平静,仿佛波澜壮阔后静下来的海面泛着鳞光的大海一样安静,他有条不紊地换了衣服,若无其事地对吴尤说他有事要出门。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谢谢。你可以吃完饭再回去。”
吴尤看着夏庭大方地把他这个外人留在家里果决地走了,反倒像他才是主人一般,对于夏庭的样子他实在说不上来,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玻璃,夏庭对他透过来的始终只有一个半显半透的模糊影子,他不禁又啧了两声,无事地回到饭桌认真地吃起来。
而夏庭下楼之后也不急不忙地开着车,绝不抢红灯也绝不乱超车,一路平稳地到了医院,在手术室外找到了梁泽宇。
在夏庭的眼里梁泽宇都一直都像是个超人一样,仿佛什么也无法打倒他,可是此刻他却从梁泽宇眼中看到疲惫和恐惧,他才后知后觉地深切体会到梁泽宇也需要安慰和依靠,而梁泽宇这些年的安慰和依靠都在梁卓昀身上,虽然梁泽宇平时强得像他是齐天大圣一样,可扔掩不住他现在发红的眼眶。
“哥。”夏庭从后面搭上梁泽宇的肩膀,手术室外的人并不只梁卓昀一个,怕是若没有医院的制止,此刻这狭小的过道就要被堵满了。
梁泽宇有些恍神地转过身,看到夏庭牵起一个勉强的皮笑,“你来了。”
“现在怎么样?”
“刚刚收到了一个危险通知。”
“他会没事的。”
夏庭一脸坚定地望着梁泽宇,梁泽宇对着他的视线笑了一下,“这种倒霉的事他也能遇上,也不知道是欠了老天多少人情。”
梁卓昀受伤的经过可以说是一连串的恰好,他原本推了去工地视察今天突然也去了,本来就是形式上的事情他非要去看个真实,走了规划外的路线。结果一堆人站在一起天上摔了块碎块就偏偏往他头顶落,他还像个木偶似的不知道反应,还好被身边的人及时推开,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结果碰到旁边的杂物,带倒了一堆钢筋,他明明已经避开了,可是却被一根路旁没清理干净的钢筋戳中他的胸口。
“可不就是,他这辈子干了几件像样的事?”
夏庭和梁泽宇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都惊得站起来,梁老爷子年过杖朝却完全年不出老态,精神得一眼能把人瞪跪下,仍然兼顾着梁家大家长的位置为儿女子孙操心。
“曾爷爷,您坐。”
梁泽宇立即把位置给让出来,夏庭也跟着往旁边走,却被老爷子叫住,“你,坐下。”
夏庭不自在地跟老爷子坐在了一起,边上一堆人都恭敬地站着让他浑身跟长刺一样难受。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该承担的责任也不会因为你多在这里站一会儿不一样了,这是医院,你们不嫌你们太吵了?”
老爷子开口所有人都愣了一圈,这次的事故要负责的人确实不少,谁也不料会这么巧,但倒是真没有人吵,全都满面愁容地缄默着,如果非要说吵大概就是他们跳得太快的心脏了。不过这会儿连心脏都安静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给自己定了一个该离开还是该留下的位,接着散了大半的人。
该走的人都走了之后,老爷子转向夏庭兀然开口,“夏庭,你觉得卓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庭蓦地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梁卓昀是个什么样的人,脑子里把所有词都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偷巧地回道:“我也说不清楚。”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老爷子微不可见地笑了一声,“卓昀他从父母出事之后,就开始学会了收敛性子,现在更是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我也慌话连篇。三个月前还说要培养你继承雅安,然后带泽宇回家来,结果昨天却告诉我他要带你去国外。”
夏庭无地自容地低着头,老爷子却逼迫着他问,“你知道他跟我说的要带你去国外做什么吗?”
“不知道。”夏庭下意识地回答,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老爷子轻吸了一口气,“你告诉我,你想跟他去吗?”
夏庭震惊地抬了抬眼。
“只要你不想,我不会让他去打扰你的。”
“我——”夏庭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老爷子拍了拍他的手继续,“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等那混小子从鬼门关回来了也不迟。”
“是,我先告辞一下。”夏庭起身对老爷子说了一声,匆匆地躲进卫生间用冷水浇了一脸,却抑制不了胀裂的头痛,最终他决定下楼去医院外面买盒烟,然后抽了小半盒连着剩的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夏庭再上楼去时手术已经结束,老爷子也回去了,梁泽宇正和杨晋在特护病房外说雅安的事。
“副总,您别把我往刀尖上赶上啊,梁总他在工地上出的事,谁也瞒不住,股东高管都往我这儿问,我挡不住啊!”
“这才半天,他们急什么急!”
“可不是!”杨晋嘴上附和,心下却是腹诽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丢了芝麻还有西瓜的。
“你回去告诉他们,梁总情况稳定,没他们什么事,真发生什么意外,他早立好遗嘱了,也轮不到他们操心。”
“梁总立了遗嘱?”杨晋意外,梁卓昀还不到四十,考虑得是不是太长远了点?
“可不,几年前得了个感冒就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要立遗嘱,当着我的面写的,雅安将来的老板是夏庭,懂吗?”
杨晋倒不意外梁泽宇的不忌讳,梁卓昀的财产除了梁泽宇就只有夏庭了,连梁泽宇都无所谓,他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然而,夏庭却被他们的对话定住了脚,他兀地就转身往回走,想起梁卓昀一早说的那几句话,他突然觉得很沉重,连看梁卓昀一眼都觉得令他窒息。他一路跑回了车里,隔着一栋楼给梁泽宇打电话问梁卓昀的情况,梁泽宇的回答不好不坏,总之就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醒过来还需要时间。
夏庭深吸了一口气仰躺在车里,把与梁卓昀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认真地想了一遍,发现回忆里剩下的都是梁卓昀的温柔美好。比如因为他溺水的阴影一直不敢学游泳,梁卓昀便带着他去了不下十个风景袭人的海难,从不强迫他下水,而是让他自己对那片水域产生向往,最后他终于学会的时候梁卓昀似乎比他还要高兴。再比如他刚到国外那阵子,因为吃不惯那边的菜又把厨子赶了回家,梁卓昀一周从国内给他送两次菜去,然后对着菜谱给他做菜,两个月下来梁卓昀做得最好的就是番茄牛腩汤,后来他每一次闻到那个味就忍不住想到梁卓昀系着围裙的样子。
半夜,夏庭被一声喇叭吵醒才发现自己在车里睡着了,他看了眼时间,然后打开车门下车上楼。此时梁卓昀的病房外已经没有人,他过去隔着玻璃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男人,没有了平日里的土匪作气,也没了温柔声色的痞气,像个失去了颜色的布偶死气沉沉。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隔着玻璃在外看了梁卓昀一宿,直到医生一早来查房他才离开。他回家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没有回医院,而是去了雅安,出门时发现了干净的餐桌上吴尤留下的纸条。
‘我可不是随便下厨的,错过了这次,下回可没机会了。’
夏庭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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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泽宇昨天半夜才回去,一早又先去了医院,这会到了办公室感觉累得不行,平时他就算一天只睡两小时也没这么累的。可是他刚坐下来夏庭就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他惊讶地问:“小庭,你怎么来了?”
“我还是梁总的助理,应该来上班。”
夏庭走到梁泽宇的办公桌前,一脸的严肃让梁泽宇觉得有些陌生,“随你。”
“等他回来我就走。”夏庭忽然换了一个语调,视线垂到了桌子的中间。
“去哪儿?”梁泽宇怔了一下,明白夏庭说的这个‘走’不是仅离开雅安而已。
“还没想好。”
梁泽宇没有追问,他明白夏庭不是没有想好,只是不想说而已,或许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不然他也不能保证他四叔到时问起来他能一定不说。
而那天之后他发现夏庭虽然每天都按时来办公室也从不早退,但晚上都在他离开医院后出现在梁卓昀的病房外,他看在眼里却一直没说破,直到梁卓昀醒过来转到了普通病房,夏庭第一次和他一起去了医院。
“你先在这里,我去和医生谈一谈。”
梁泽宇到了病房和夏庭说了一声就退了出去,夏庭愣在病床前一时不敢靠近,仿佛没了那一层玻璃他就失去了安全感。
床上的人带着氧气罩动了动唇,轻轻地抬了下手,夏庭终于走过去低头盯着眼下的人问,“疼吗?”
梁卓昀微微地摇了下头,牵起嘴角笑了笑,费力地去抓夏庭的手。
“你别乱动,好好休息。”夏庭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放回床上,然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我在这里陪你。”
梁卓昀终于满意地闭着眼睛睡了,从他醒来到现在十来个小时他一直在寻找夏庭的身影,这时他本来就不在原位的心脏总算是安定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夏庭下班都来了医院,梁卓昀也恢复得不错,终于摘了氧气罩,可能稍微坐一会儿,吃点东西。
“咸!”梁卓昀用舌头把勺子抵出来,像个顽劣的孩子瞪着夏庭。
“哪里咸!”夏庭十分无语地把勺子收回来,为了给梁卓昀喝个粥他早起了一个小时来医院,又怕烫了又怕凉了,小心翼翼地吹了半天梁卓昀还是能挑出毛病。他不服地自己喝了一口,瞪着梁卓昀,对方却突然一笑,勾着他的脖子把脸按到了自己嘴角,对着他的唇啃了一口,还嗒了下嘴说:“这就不咸了,你就这样喂吧!”
夏庭放下粥碗站起来,“我去叫护工。”
梁卓昀忙抓住他的衣角,“宝贝儿,我错了。”
夏庭无奈地又坐回来,伺候梁总喝粥,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考个护工执照都可以了,绝对没几个病人像梁卓昀这么无赖的,终于等到梁卓昀能够下地,也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月。
“可以出院了,回家静养比医院要好。”
这是医生的结论,可是梁卓昀却赖着不肯走,而他不走也没有人能赶他走。夏庭对此一言不发,每天照样早晚两次来医院,梁卓昀要怎么折腾他都由着,像是在等梁卓昀腻了一样。如此又过了一个月,梁卓昀连去参加铁人三项都可以了,却依然没有提他要出院。
夏庭如常地带着晚餐进了梁卓昀的病房,难伺候的病号正在睡觉,他叫了两声没叫醒只得和平时一样坐在旁边继续没做完的工作。可是精力始终没办法集中,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梁卓昀安睡的脸上,那张他看了十年的脸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一如最开始蹲在他面前说要带他回家时的男人,他们之间仿佛也什么没有改变。
最终夏庭还是放开了电脑,没有落处的视线让他没坐一会儿就觉得困得厉害,后来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朦朦胧胧地做着声色旖旎的梦,梦里他积了一个多月的东西在梁卓昀温热濡湿的手中发泄出来。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如同梦魇一样好半天才挣扎地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梁卓昀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他立即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一般,故作镇定地理了理睡得有些乱的衣服,发现外面已经黑得夜深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吃饭了吗?”夏庭起身看到了桌上一毫也没动的保温盒,“我再去给你打一份来。”
夏庭蹙了下眉,还没提起饭盒,梁卓昀突然拉住他开口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都定好了吗?”
夏庭的动作僵住,视线低低地定在桌上回,“好了,随时可以走。”
“要是我不肯呢?”
“等。”
梁卓昀的呼吸陡然漏了一下,他蓦地握住夏庭的手把人拉到怀里,细细地嗅着他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好半天才开口,说了他人生中最撕心戳肺的一句。
“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