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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沫在清山别院暂住了下来。
没办法,展屿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派出越来越多的人去找人,其他事务一概不管。他向来在各方面都很靠得住,小小年纪就在展氏独当一面,像这样全面撂挑子的情况,展沫从来没听说过。
这样下去,不光他的身体吃不消,老爷子也要起疑,他们二叔非得联合其他董事会成员造反不可,那她可弹压不住!
这状态实在太危险,展沫只能就近看着,先替他处理展氏的一些日常事务——谁让她小时候欺负过他,亏欠了他呢?
她这才蓦然发现,她对这个异母弟弟的生活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
小时候,她认定是他那个戏子妈当小三雀占鸠巢,连带着也痛恨这个“野种”,对他冷嘲热讽都是轻的,联合着展岭和其他同辈孤立他、欺负他的事情也没少干……
后来她终于醒转过来,这都是渣爹造的孽,她怎么能拿无辜的弟弟当出气筒?她别别扭扭地去向他认错示好,甚至做好了被他报复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他不计前嫌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只是当时她已经开始读寄宿学校,姐弟见面的机会委实不多,关系也是一直不冷不热。她想着,虽然他父母双全也跟没爹没娘没多大差别,可有爷爷罩着他,应该也用不着她来关心……吧?
印象中,这个冷清的弟弟虽然基本上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哪怕她有时为打破尴尬而故意胡搅蛮缠,他也能容忍,可仔细回想,他似乎从来不会主动找她。
他大概没有期待过她会为他做什么吧?
唯一一次还是最近,他主动来问她关于婚纱设计师的情况,借着这个交流,姐弟关系才略有回温。也是因着这些天的关系改善,他这次的异状才会被先通报给了刚回国的她。
她给他推荐婚纱设计师时,还暗自欣慰地感叹过,原来再冷情的男人也有成为绕指柔的一天啊!她只匆匆间见过乔心一面,还很好奇这个俘获了她这个不可爱的弟弟的心、让他满腔柔情倾注一人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呢!
可她哪里想过……
幸亏她接到消息觉得反常,过来看了一眼!
“……阿屿,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展沫试着柔声劝他。佣人在她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下,行了个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短短几天的时间,足够让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变得颓唐憔悴。他的双眸布满红血丝,眼窝深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浓眉深锁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
展沫知道,那上面是各个机场、车站甚至是酒店中的身份信息扫描,和疑似有乔心的身影出没的监控录像,还有他派出去的人的实时汇报。由于他坚持这是绑架,为保“人质”安全,所有的搜寻都是秘密进行的,任何线索他都要亲力亲为地检验。可这样大规模的找人,应该瞒不了多久了……
展屿完全置若罔闻,看样子连她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展沫的耐心彻底告罄,一把挥开了他面前的屏幕——
“你给我醒醒!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她就是无法忍受你,逃走了!她不想被你找到——”
展沫的舌头突然像打结了一般住了口。她终于如愿地取得了展屿的注意力,将目光从屏幕移到了她身上,她却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那种眼神。
愤怒,哀伤,痛苦,破灭……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展屿会跟她动手,因为她残忍地挑明了被他视而不见的事实。可她转念就明白了——他哪里是不明白真相?
他只是在欺骗自己,在麻痹自己罢了。
她悚然惊觉,他的状态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如果不是靠着这个自欺欺人的信念支撑着,他会不会精神崩溃?
展屿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将屏幕转了回来,干裂发白的薄唇蠕动了几下。展沫凝神思索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那哑得几乎听不出声音的嗓子说的是“她承诺过我的。”
展沫轻轻地退了出去,掩上书房的门,叹了一口气,拿出了手机。
“让杨医生过来,带上镇定剂和营养针。”
挂上电话,她又这辈子第一次拨通了惠贞的号码。
“我知道你在国外办画展很忙,但是你儿子病了,你管不管?”
☆☆☆
“真主保佑!drx?你是drx?”
卡尔塔医生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少数仍然坚守在叙利亚的医生之一——由于各派势力的迫害,他的很多同僚都逃难去了国外,他也只能转入地下。
他的诊所设备配置十分基础,他也远远算不上是个专家;遇到棘手的病例,他往往只能尽力让病人走得不那么痛苦。幸运的是,他得知了世界上一些热心的医疗专家在一个代号为“光医生”的外科医生的发动下,建立起了一个网上的“地下医疗网络”,愿意为他们提供远程指导。drx,就是其中大名鼎鼎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
不过很可惜,这位drx差不多两个月前就上线很不频繁了,近段时间更是在网络上销声匿迹。他一方面觉得很是惋惜,少了一个愿意付出时间精力为他们提供咨询和帮助的好导师;可另一方面,他也默默地担心过,会不会是极端组织或者叙利亚政/府盯上了这个地下医生网络,给drx带来了危险?
他每天都向真主祈祷,希望她平安无事。可他真没想到,居然能有幸见到drx的真人!不过她还这么年轻……真的是本人吗?在这个人人都尽力外逃的危机时期,她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乔心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来找卡尔塔医生。她不能用之前的身份,就得避开以前共事过的同僚。而在她隐藏面容和声音,以“drx”为代号参与过的地下医生网中,卡尔塔医生是离法立德·纳赛尔的占据地最近的,甚至可以说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们到了大马士革,云黙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越野车,附带一后备箱的各种武器装备。一路过来,他们多次遇到险情——交火的,盘查的,劫道的,趁火打劫的……不过云黙显然作战经验十分丰富,警觉性又高,每次都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乔心一直对这个伪装的假夫妻身份十分有意见,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没办法,虽然不至于被强制要求从头到脚裹起来,但这里毕竟不是一个对女性特别友好的社会。再加上兵荒马乱,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独自穿行几个区域,那危险太大了。而身边伴有一个男人,那他们的关系就最好是夫妻,不然……不然会让有些人看不顺眼,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无论如何,乔心也不能否认,如果没有云黙的保护,她大概很难毫发无损地到达卡尔塔医生这里。
之前在手术时,乔心就感叹过这人命挺硬,那么重的伤也挺了下来,在术后麻醉消散的剧烈疼痛中,也是咬着牙一声都没吭。
只是她没想到,他在伤势恢复期动起手来还能这么利落。她的一颗医者之心吊得高高的,强制性地给他定期检查——开玩笑,他那场手术的难度那么大,她的手术心得完全可以骄傲地拿去神外大会发表了,哪能让他随意破坏她的心血?
面对卡尔塔医生带着点怀疑的眼神,乔心开口解释道,“是的,我就是‘光医生’创立的医生网络上的drx,你曾经向我征询过几个手术方案,关于……”
来之前,乔心还深深地捏了一把汗,怕不能取信于卡尔塔医生,或者被他识破身份。还好,当她随口说出几个她指导过的病例,他马上就对她是drx深信不疑。而且从他的反应看来,远在华国的豪门恩怨似乎没有传到这个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地方来——也是,活到明天都成问题了,谁有心思关注那么遥远又不相干的八卦?
跟当地人接上了头,乔心就打算跟云黙分道扬镳了,反正络腮胡子不是说过,他还有任务要执行吗?
可是,当她婉转地表示感谢他的护送,接下来的事情她一个人也能行时,云黙却摇了摇头。
“不能走,任务。”
他不肯说任务是什么。这么神秘,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密任务……乔心倒也不方便追问。再转念一想,她也得确认自己的行动不会跟络腮胡子那边起冲突——她私下的找寻已经间接地害她爸爸陷于险境,她实在不想再当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了。
再说,她手头有不少短缺的药品器械还是云黙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她还真的不好意思过河拆桥……
于是,这对在卡尔塔医生的眼中颇为怪异的“夫妻”就这么驻扎下来了。说怪异,主要是因为——哪有丈夫还要看妻子的脸色行事的?
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又是不远千里来援助的外国人,他也不便插嘴。不过,看这个男人眼神坚毅警觉,修长精壮的身体肌肉坚实,蕴藏着力量,像是潜伏着随时准备出击的猛兽;再加上他手上特定部位的厚茧……
卡尔塔医生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不过他把它放到了一边,因为……有什么比x医生的到来更重要的?
☆☆☆
乔心生怕连累到卡尔塔医生,不顾他的热情邀请挽留,住到了离他颇有一段距离的镇上,另起炉灶。这样等纳赛尔的人找过来,才不至于把卡尔塔医生也一并暴露了。
她请求卡尔塔医生将棘手的病人介绍到她这边来,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怀疑她是故意来“砸场子”的。没想到卡尔塔医生毫无芥蒂地满口答应了,只是激动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手术的时候,他要求做第一助手,近距离观摩她的手法。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乔心还求之不得呢!这里懂医护知识的人实在太少,当初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她就得身兼多职,不仅是神经外科手术,连接生助产、从差点窒息的小孩子的鼻腔中取豆子、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取子弹、止血缝针……各种紧急状况,都必须顶上。
可她一个人再能干,手术却不是她的一双手就能忙得过来的。
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助手,乔心思来想去,把目光投向了总是一言不发、让她有时都会忘记他的存在的云黙身上。
“云黙,你以前……所受的训练中,是不是也包括基本的急救知识?”
云黙被那双眯起来的盈盈眼眸打量得浑身发毛,不知道她在打着什么主意,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又点了点头。他的训练虽然主要是战斗和潜伏技巧,可基本的医理知识也是必备的。毕竟在任务中负伤是家常便饭,他总得能为自己和战友提供必要的紧急救护。
见他点头,乔心杏眸发亮,一拍手掌,“那可太好了!”
既然他要留下来,那最好还是充分发挥一下作用嘛!
云黙很快就后悔自己点了头——因为他听到乔心说,“那我先来了解一下吧,你都懂些什么?然后不懂的我可以再教你!”
他先是经受了乔心的一番详尽的医疗知识问答的考察,考得他绞尽脑汁头冒冷汗,比当年小队第一次实战演习比拼的压力还大。毕竟实战比拼时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绝不会输,可这个医学问答测验……他实在很不喜欢自己每次答错时,她眼中那一瞬间的失望。
考察之后,他的水平被评定为——尚需努力,于是他又开始进入了一轮地狱式填鸭紧急培训。
一开始他是有些怀疑的,连教材都没有,她打算怎么教他?可后来他才知道……她哪里需要什么教材?她根本就是一个移动型图书馆啊!护理类的教科书,她可以原原本本地从头到尾给他背出好几本来!
“……所以自发性气胸,应当立即让病人取半坐半卧位,可用大针管以胶管连接针头,自锁骨中线外第二肋间上缘刺入1~2厘米抽气,进行胸腔排气……都记下了吗?”
云黙艰难地点了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要点记下。他在背要点背得头昏脑涨之余,不禁好奇——她那颗看起来跟常人无异、甚至比普通人还漂亮上许多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好歹在乔心的一番填鸭式紧急培训之后,云黙勉强能上岗了,暂时充当了她的助手。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问题……
“你,闭眼。不许动。”
乔心正在将手术器械严格按顺序在托盘上摆放,就听到身后云黙对病人的这句语气生硬的吩咐……或者叫命令?她回过身,又瞥见他脸上那惯常紧绷的脸色,不禁在心中扶额。
好在他们接待的病人都十分满足于自己的病终于有医生能看了,不然以这位助手的服务态度,乔心怀疑自己这家“诊所”是不是天天都要被病人投诉态度恶劣?
☆☆☆
很快地,通过卡尔塔医生介绍过来的几个病人,一个消息在附近的平民间不胫而走——瓦卡镇有个好医生,能治许多之前看不好的病。
“x医生,这样高调没问题吗?”
虽然乔心说过可以叫她“安”,可卡尔塔医生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她为x医生。他一直忧心忡忡,现在还留存着的哪个医生不是低调行事,生怕被极端组织得知,强行掳去?他们这群疯子可不讲什么道理!
“不要紧的,”乔心认真地叮嘱道,“不过万一有人找过来,你千万不要出面,我会有办法应对的。”
诊所进入运行,接下来就是等待纳赛尔的人来了。乔心很清楚,如果自己主动找上门去,能不能活着见到纳赛尔都是个问题;但如果她是被“慕名绑架”,以那边医疗专家的稀缺,以及她所了解的纳赛尔本人和他的独子的身体状况……她被纳赛尔或者他的左膀右臂亲自召见的可能性很大。
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每每想到父亲正在受着怎样的折磨,都心痛自责得不能自已。为了早一点探听到他的状况,她只能铤而走险了。
云黙十分不赞同这个计划——这也太大胆太危险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哭起来能用泪水把飞机淹没的姑娘会想出这么疯狂的主意!
组织怎么能纵容她,一个普通公民如此涉险?为什么连胡指挥官也不阻止她?
然而他收到的命令是配合保护她。他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不是质疑。
虽然在一路上,他对乔心的印象在她一次次冷静地配合他躲避,中途还能见缝插针的救人,找着机会就严厉地批评纠正他不利于脊椎恢复的习惯中屡次被刷新,可是……
还是太冒险了!
对于云黙的反对,乔心只是挑了挑眉,“那么你有更好的潜入纳赛尔身边的办法?我洗耳恭听。”
……他没有。
法立德·纳赛尔向来深居简出,行事神秘,从不轻易露面,他们的人也只有一张他几年前的旧照而已。连joe也是花了几年的功夫,才找到机会复制了安全警察首领从不离身的那个存有名单的u盘,却从来不曾有机会接近纳赛尔本人。
说到joe这位让他深深敬服的前辈,这次如果不是有些人抢着邀功,把获取名单的消息爆了出来,joe本来应该有更充足的时间安全转移的……
乔心习惯了他的沉默,既然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来,那就闭嘴听她的!
☆☆☆
夜凉如水,乔心再次喘息着惊醒,睁眼望着陈旧破败的天花板,心砰砰直跳。
她梦见展屿表情痛苦地倒在地上,他周围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可都对他视而不见,就像根本看不见他的挣扎煎熬一样,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去帮他……
她急得想奔过去,可在她面前,却仿佛竖着一面无形的屏障,把她拦在外面。她只能冲着里面的人焦急地大喊,“你们帮帮他呀!”可那些人就像完全听不到一样,还是自顾自地步履匆匆。
她远远地对上展屿的视线,那黯淡无神眼眸中仿佛已然放弃了所有希望,让她的心都痛得拧成了一团。可不管她再怎么焦急,却始终无法越过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不要急,乔心拍抚着砰砰狂跳着像是要跃出胸膛的心脏,努力劝说着自己,梦都是反的,展屿不会有事的……
她明明都考虑好了——在婚纱工作室里,他身边随时都有一大群人跟着,而且工作室的附近就是人民医院的急救中心,哪怕出了那天过度呼吸那样的意外,他也会及时得到救助,绝对不会出事的!
他是展氏的掌权人,在哪里都是注目的焦点,谁敢对他视而不见、任他一个人孤苦地挣扎?
她现在身处的瓦卡镇在战前也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城镇,人口也有数十万。在战争的阴影下,城镇的繁华不再,只剩一片荒凉的废墟。有条件的人大都逃走了,剩下的大都是贫穷和老弱的平民们。这里的基础设施也毁坏的差不多了,虽然勉强还能上网,可乔心一直克制着没有去搜索关于展屿的消息。
这里比华国慢六个小时,那边正是清晨。这个时间,展屿应该刚结束晨练吧?他看到她那封信了吗?会不会气得没看完就撕了?他平时脾气温和,可发起火来真是够呛,怒气上头时简直什么都听不进去,有时连她都觉得头疼。
他会怎么跟公众解释那个高调宣布的婚约又被取消了?被这样摆了一道,他现在是不是很恨她……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他欺骗了她,害得爸爸现在身陷囹圄,不知道在受什么非人的折磨,她不能原谅他!
这个因战乱而十室九空的荒芜小镇上,夜晚寂静得可怕。乔心在坚硬的床板上辗转反复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打算去外间整理今天刚拿到的那批药品。
卧室的门一打开,她愣了一下。大半夜的,云黙坐在外间干什么?
☆☆☆
云黙习惯性地在外面守夜,半夜又听到乔心似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惊叫。
先前在路上,他也在守夜时听到过她的惊叫和起床的动静。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有老鼠爬虫之类的东西——他听说女孩子最害怕那些丑陋的生物了,看到就会尖叫连连。可后来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他躲进那类生物不少的废屋中避开一伙武装分子……他又想到,他们有次经过一个刚刚结束交火、双方都已撤离的战场,她还曾经停下来收殓过几具肢体残缺、死状惨烈的平民的尸体。
他这才意识到,能让她害怕的,恐怕不是这些。
云黙的身体动了一动,想起身去看看情况,最终还是又坐了回去。
只是任务对象罢了,这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情。
不过他在接受任务时,倒是没想到这次的对象会是她。
当初中枪坠崖时,他都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他听说过,人死前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滚过自己一生经历的重要人和事。可在那个时候,他脑中全然是空白,什么都想不起,紧接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沉。
直到他再次隐隐约约有了意识,在全身上下似乎每一根骨头都粉碎了的剧烈疼痛中,只听到耳边有一道清甜的女声。他听不清那女声在说些什么,但从语气判断,应该是在发号施令。
那道声音冷静而又自信,听不出一丝的慌乱。他起了好奇心,想要睁一睁眼睛,看看这位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女长官长什么样子,却费尽了力气,也没法移开沉重的眼皮。
“你还醒着吗?不要用力,不用说话。坚持住,我们会尽力治好你的。”
那道声音的主人居然立刻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努力,对他轻声安抚了一句。那不容置疑的语声仿佛带着魔力,让他就要放弃的身体又升起一丝希望——坚持,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还有转机……他还年轻,他还不想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强忍着眩晕,立刻尝试着想动一动,却惊悚地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他……他这是瘫痪了?
恐慌,不甘,后悔……想到自己下半辈子都要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他宁愿死在战斗中!
“你醒的可真快!”
又是那道女声。
这一次,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这道声音的主人。她穿着白大褂,站在他的床边,俯身似是在查探他的状况。
原来是医生啊。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怨恨这个骗子——为什么要让他坚持?这就是她所谓的“尽力治好”他吗?把他治成一个只会喘气的废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麻醉的作用还没完全消散,你现在应该无法动弹。不过即使消散了,我建议你也不要乱动——你碎裂的脊椎和后颅创伤才修复好,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恢复。好消息是,我的神经接合技术是数一数二的,你的行动能力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当然,前提是你要遵医嘱。哦对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姓乔。‘遵医嘱’的意思,就是你要听我的。现在,你应该闭上眼睛,休息。”
他不知道这是乔医生的例行解释病情,还是她看出了他的眼神中的恐慌谴责之意——听她话语的后半段,他很怀疑是后者。他对自己的武断和迁怒十分抱歉,果断地遵医嘱闭上了眼睛。
之后,这位乔医生会定期按时来查房,根据他的恢复状况吩咐护士一些注意事项,有一回还带了几个医学生来做病例示范。他看得出来,她虽然年纪比他想象中的专家医生要轻得多,但在这间医院里却是颇有威信。
可惜对于她异常感兴趣的问题——关于他中枪坠崖的详情,他却无法报之以诚实的答案。事涉任务机密,他只能闭紧了嘴巴,默默的在心里对她得不到答案的失望叹息说了很多声抱歉。
他被胡指挥官接出院的时候,她刚好不在。他说不清心中那一阵失落的情绪是为什么,不过他没有太多时间来沉湎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了早日重返任务,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复健、训练。
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是joe前辈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云黙纷纷杂杂的想了许多。没一会儿,他听到乔心起身的声响,很快卧室门被推开,她开门出来,果然又纠结起他的坐姿来。
他想起这几次在诊疗中给她打下手的经历来,突然意识到,像他这样不听话的病人,果然很不讨喜吧?
“你干嘛不回房睡觉?这样坐着对脊柱不好。”
话刚出口,乔心的目光扫到躺在云黙身边的枪械,这才想起来,之前在路上住宿,她也发现过他半夜靠坐在外间,闭目休息,却保持着警醒。
“这里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不需要守夜,你还是回去躺平睡——”
乔心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车在外面停下,紧接着是车门声,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男性粗野的交谈喝骂。
云黙手中早已拿起了枪,坐直了身体,紧绷起的脸上满是警惕。
乔心跟云黙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把目光投向被砸的咚咚响的大门。这就……找上门来了?
☆☆☆
“开门!”
“啧,客气什么,直接踹开得了!”
“x的!里面的人是睡死了吗?还不开门?”
门外传来骂骂嚷嚷的粗鲁叫门声,乔心示意云黙先把枪藏起来——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先不宜打草惊蛇。
云黙点了点头,反手把枪塞到了桌子背面,随后去开了门。
他才刚刚拉开插销,门就咣当一声被踹开。他敏捷地后退了几步,才没被洞开的门扇砸中身体。
“医生呢?哪个是医生?你?还是你?”
为首的一人用枪托分别指了指乔心和云黙,长着遮住半张脸的大胡子的下巴倨傲地抬起。乔心听出他的车臣口音,心中咯噔了一下。
“是我。”她定了定神,平静地答道。
看着是个首领的车臣人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挥了挥手,,几个带着面巾的男人从外面抬进来两名伤员,动作一点也不轻柔地往屋内一放。
屋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夹杂着火药的味道。
车臣人用枪口冲着乔心比划了一记,“治好他们。”
乔心没有应答,眼神从云黙微动的手扫过他的脸,示意他别冲动。
她先是蹲下身仔细查探了一番那两个伤员,然后指着右边那个头部被子弹贯穿,颅骨陷进去一大块的伤员,抬头对车臣人道,“这个人没救了,请节哀。”
“哦?”车臣人拖长了语调,“我们可是听说了‘神医’的名号,慕名而来的。你却治不了?真主在上,你可是撒了谎?”
乔心摇了摇头,“我既不是‘神医’,更不是神,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医生罢了。他伤及了脑干,恕我没有能力起死回生。”
她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个伤员,“不过这位,我倒是可以一试。”
车臣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对她的回答是否满意,只是挥了挥手中的冲/锋/枪。他的手下得令,将这间屋子团团围起。
“请吧。”
云黙瞬间以为他的意思是要带乔心走,浑身肌肉紧绷,正要暴起,却听见乔心冷静的声音吩咐他,“医助,准备手术台。”
他马上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要让她马上手术。他迟疑着看了乔心一眼,还是进了充作手术室的里间,迅速地做起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乔心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车臣人,“可以帮忙把他运到手术台上吗?动作请小心一点,他伤得很重。”
车臣人摸了摸下巴上的大胡子,正当乔心心中直打鼓时,他点了两个手下,“抬进去。”
……
这里没有什么高端先进的医疗设备,乔心很多时候必须仰赖自己的判断和双手。她集中精神地做起手术来,几乎忘记了门外还候着一群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危险人物。
等到她缝完最后一针,天已经渐明。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呼出一口气来——可算是结束了!
门帘响动,乔心抬起头来,见是车臣人用枪口挑起了门帘,冲里面望了一眼,又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她想出声抗议,他没经过消毒,携带着无数的细菌,怎么能进手术室来?可她堪堪地忍住了,直觉告诉她,激怒他对她没有好处。
车臣人带着兴味检查了一番这个还处于昏迷状态的伤员,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似乎是满意了。
“带走。”
乔心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手心里的手术刀柄,一旁的云黙也是如临大敌。他们要带走她吗?
没想到的是,进来了两个手下,又粗鲁地抬起那个刚捡回一条命的伤员,走了出去。
“你们……”乔心刚出声想让他们动作轻点,她的衣袖被云黙扯了扯,她闭上了嘴巴,表情隐忍。
车臣人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也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车子的引擎声,随后那声响渐行渐远。
乔心这才苍白着脸色,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咣当”一声,手术刀滑落坠地,原来是她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也握不住刀柄。
云黙闷声不响地开始收拾起了东西。乔心呆立了一会儿,才仿佛从刚才的紧张中清醒过来一样,连忙阻止了云黙。
“……你干什么?”
他放着凌乱的手术室不收拾,收拾起日用品做什么?
“离开。太危险,我现在就带你走。”
难得听他解释得这么清楚,乔心却轻松不起来。
她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已经被盯上了。”
云黙不解,刚才几人的确明显跟极端组织有关,而且行事古怪。可现在马上悄悄撤离,应该还来得及啊?
“刚才为首的那人我不认识,但是他的手下中,有一个是我先前见到过的。”乔心开口解释,“就在纳赛尔的营地中,是个不起眼的小兵,我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记错。”
“那个伤员,他的伤势也跟我之前做过的一个手术有些类似——当然并不完全一样,人为制造的伤,即使是仿着先例,也很难做到完全一样。但是这足够说明问题了。”
她对上云黙闪过了悟的眼睛,“他们是纳赛尔的人,恐怕是来试探我的。我们如果这时候离开,马上就会被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