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考之日便来了。
将春考之地设于王府后院是扶瑄提出来的,往常,春考皆是在葵灵阁里举行的。今年龙葵姑娘多了扶瑄这一个好知己,想邀他一同来做考官,便托了人传话来邀请,却不料扶瑄竟反过来邀着龙葵姑娘将春考设于王府果园里,采春日之意趣,怡情怡景,恰应了春考的“春”字。
龙葵姑娘思虑了半日,也便由着扶瑄的性子应下了,她只当是扶瑄被下了禁足令闷在府内太过无聊,便想出这么一招来解闷了。
关于这春考的日子,龙葵姑娘也是挑选过的,特选了四月的立夏之日举行,既不受前时霏霏谷雨之扰,又不受后来夏至骄阳之列,既不太亏,也不太满,取其中庸之道。这立夏也有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之意,至此春考之后,学子学成长大,归去行事,各为大家。
筹备的事宜,扶瑄命人于春考前数日便备下了。果园里剪去些枯枝旧柳,规整了泥地上的杂草,琴案也派出马车从葵灵阁陆续运达府邸了,起初摆花街上不知情的,还以为葵灵阁要迁址呢,问明了缘由,也方感叹建邺城中只有乌衣巷内承得起此等盛事。
待到春考之日一瞧,本已春林花多媚的果园更是布谷夏令新。少时,龙葵姑娘由青青护送着自后门来了。今日的龙葵姑娘虽素颜如旧,却添淡彩新衫,素白仍是素白,却在日光映射下透着浅浅的秀绿之色,配着上头莲的暗纹,犹如湖上掀着微微碧波,不必说,定是哪里进贡而来的好料子。
“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淡淡欠身道,“许久未见这园子,更是诗情画意了。”
扶瑄回礼道:“龙葵姑娘喜欢便再好不过了,扶瑄还担惊着这园子装点得太过妖娆入不了龙葵姑娘的眼呢。学子们还有半个时辰才来,龙葵姑娘不如移步园中雅座尝口春茶如何?”
龙葵只淡淡得应了一声“好”,便随着扶瑄向不远处布置好的石桌凳前走,走着走着,似又想起什么来道:“说来,蓖芷公子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他可安好?”
扶瑄自是知道蓖芷帮自己追刺客去了,便道:“浪迹天涯着呢,倒是劳烦姑娘牵挂了,他日,蓖芷来了,我定叫他亲自去龙葵阁拜会。”
龙葵颔首,入了雅座,又清声道:“那日冒然邀公子去葵灵阁赏琴,牵连了公子受罚,龙葵心中当真是过意不去。”
“龙葵姑娘说这些便是不把扶瑄当朋友了。”扶瑄将茶端于龙葵面前,龙葵接过来饮,茶味烹得很是中正,不亏是世家待客之道,却瞥见扶瑄饮的那盏与自己的不同,便问:“今日真是稀罕事,扶瑄公子不饮洞庭茶了。”
“这几日扶瑄睡眠不佳,婢女帮着调制了一款宁神茶,原是花果烘干了烹成的,饮来清淡些,调理调理。”
“公子若舍得割爱,不妨让一盏也叫龙葵见识见识。”
“怕只是粗糙的茶,失了扶瑄的礼数。”扶瑄笑了笑。
龙葵朝扶瑄杯中望了一见,但见杯中漾着暖色,伴着一些果园中当季开花结果的寻常作物,晒干了搓成细条,遇水一烫正舒着卷儿。她知扶瑄也是挑剔之人,但饮这粗制平凡的宁神茶竟如此欣然,不由得对这婢女有了好奇,便道:“这茶讨得了公子欢心,也便不是平常的茶了。这婢女当真手艺是巧,心思也奇,府上有这等婢女照料打点,于公子也是幸事。”
“也不瞒姑娘,这是新入府的婢女初梦的手艺,稍时春考她也会来。”
龙葵心中生出些许不悦,前时虽将此婢女夸赞了一番,不过也是哄着扶瑄心意,婢女烹茶手艺再巧也入不了高雅之堂,春考在她眼里是件极高雅庄重之事,不是随便谁人皆能来旁听观望的,虽傲世轻物,但面上龙葵并未提出异议,只默许了扶瑄的安排,遂而将话题引向别处,清淡道:“公子可想好与学子们出什么题了么?”
“那日接了姑娘的邀请,扶瑄便日思夜想,出怎样的题恰切,思来想去,不如叫学子们在以这果园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但转念一想,扶瑄这个拙脑袋能想到的,葵灵阁一干聪慧的学子早已预料到了,如此一来这题便不新不巧了。”
龙葵小饮了口茶,问:“那当下公子决定好了么?”
“自是要卖个关子。”扶瑄神秘一笑,道,“此刻说破了,到时便不有趣了。”
龙葵瞧着扶瑄得意盎然的神色,嗔笑着摇了摇头。
少时,春考的学子捧着各自的琴从花园后门鱼贯而入,无意不是新奇张望的神色,建邺虽亭台楼阁纷呈百家,但想来如此精致又有情志的花园也只得乌衣巷内有。扶瑄在雅座远远得瞧见了,学子中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全是器宇轩昂的模样,扶瑄笑了笑,暗自感叹这些学子师从了龙葵姑娘一年,竟没学着师父半点气韵。
“公子许在心里笑我这些学子高视阔步的模样了吧?”龙葵眼也未抬,只低首抿了口茶,又道,“在你我眼里,抚琴是益情的闲事,而于他们而言,却是今后出外营生的正事,他们自天南地北而来,有富贵之人也有贫穷之人,皆是倾尽心思背井离乡来建邺学琴,想着学成归去能称一方大家,想来,也是辛酸得很,故而公子也莫笑他们愚痴了。”
“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是扶瑄无礼了。”
少时,初梦也来了,还是那一身婢女的打扮,正步履匆匆从灶房的方向赶来,只这神行倒是稳健了不少,面容也红润有光了,扶瑄猜着大约是她的伤近痊愈了,待到初梦立定扶瑄与龙葵跟前之时,她稍稍平复了前时赶路紊乱的气息,而脸却红彤彤的,行礼道:“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姑娘有礼了,灶房临时分派了些事,初梦耽搁了,所以来迟了,请公子与姑娘恕罪。”
扶瑄笑道:“倒也不迟,正入着场呢。”却瞥见那一头的龙葵姑娘面色冷淡,正眼瞧也不瞧初梦似心中不欢,初梦正欲再次道歉,扶瑄却先然接上了话茬道:“扶瑄知龙葵姑娘是修行之人,素来清冷,今日春考之后又要惜别一批弟子,一年光景相依相伴,大抵心中也留恋不舍,但这春考还是得进行,龙葵姑娘切莫太感伤。”
在场三人包括龙葵自己,皆知这龙葵这是为初梦迟到一事冷面呢,却不料被扶瑄如此讲话搪满了,连发作的机会也不给龙葵,偏袒之心昭然若揭,龙葵更是冷清道:“公子说得有理。那事不宜迟,快开始罢。”
三人朝着果园里走,扶瑄与龙葵并肩走着,初梦跟着扶瑄身后。果园中桃李下,十余人依次已入座于各自琴案,正紧张地做着考琴的准备,初梦见一学子不时把手在袍子上蹭着,猜想大抵也是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
龙葵立于上位向众人道:“今日春考,规矩你们也知晓了,我出第一题,扶瑄公子出第二题,我与扶瑄会依照诸位的应答评定等级,二题之内若有一题答得不好,即便另一题答得再好也不能算完业。待我或扶瑄公子命题之后,诸位依次作答,但依次也有先后,以求公平,在命题前请诸位抽签以作次序。”初梦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将其中的签子取出攒握在手,走向学子案边。
初梦望着果园中琴案便一双双炯炯灵光的眼神,正齐齐地盯着龙葵走来,仿若北方正欲冲锋的虎狼之群,一个个志在必得又谨慎凌厉的模样。果园里乃至整个王府花园皆如空气凝固了一般肃静,只有龙葵姑娘的步子声在果园里清清淡淡地飘着。少顷,学子们的脸上即呈现喜怒鲜明的神色,有的捶胸郁挫有的笑逐颜开,不用问,必是得知各自抽签的结果了。
“公子,这春考当真是如此肃然啊……”初梦轻声道。
扶瑄压着声回道:“这是自然了,学了一年只看此次了,你说呢……”
“次序已定,首先答的也莫惶恐,精妙的答案但凡你想得到便是你的,最后答的也莫悲切,虽好答案让人先声夺取,但也取了前人经验。诸位若准备好了,我便要出第一题了。”龙葵见着学子们微微颔首,便道,“第一题,今日我们得谢公子盛情能来此美景怡心之园考琴,我这第一题便与这园中景致有关。”
龙葵话音还未落,却见几个学情不自禁挑高了眉,嘴角漾起弧度,但瞧这神色,他们也是猜到了这题会与王府花园有关,早做了准备。
龙葵不紧不慢接着道:“但若是用曲描眉这景,未免落了俗套,失了我葵灵阁之风采,今日我之题便是,观园中春景,思此处秋时之貌,以此园秋时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我予诸位半柱香时间思考,待香燃尽,第一位,陈臻,便是你了。”
学子里显然有一人顿时慌了神,不必说,那人必是陈臻了,此刻正双目紧闭愁眉苦脸,方才胸有成竹的几个学子此刻也熄了气焰,垂头于案前凝着琴苦冥。
“诸位在我阁学艺也有一年了。”龙葵焚上自带来的檀花宝香,取过茶盏,饮了一口,轻吐气息道,“抚琴最强求的是修心养性,气定神闲,于任何危境之下皆能泰然自若,今日只是春考,诸位需将目光放得长远些,今日乃新程伊始,而非什么生死渡劫的终了。”
初梦候在扶瑄身旁,见龙葵身上有股别样震慑人心的气场,初梦虽年岁不大,但也有千帆历尽沧海浮沉的阅历,不知怎的竟从这位龙葵姑娘身上感到了挥斥方遒的气魄。
时间静默,悄然流动,伴着龙葵姑娘一声清音“时辰到”,园中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一炷香之时竟过得如此之快,只似扎眼的功夫,这第一位学子便要答题了。
龙葵朝陈臻所落座的方向轻抬臂膀,示意他开始。陈臻却是脸也愁得失了血色,低头看琴,颤着手指去触。“腾”的第一声起,众人虽未目视他抚,但听这声,也便知他勾指猛了,惊了琴弦,先声不妙。
初梦也不由得随着这声失误杂音微微蹙眉,但只这一个微笑的神态,却也被一旁的龙葵姑娘尽收眼底,方才那陈臻那一声失误,虽开局不利但也绝非呕哑嘲哳之音,这小小婢女竟也能辨识其中奥妙?
陈臻怯怯地抚着,谱出的曲子中规中矩,渐渐地,陈臻似放松了心结,曲子也渐入佳境。初梦听着,心里惊叹,这葵灵阁果真培育了如此琴学顶尖之人,虽第一声未拨好,但实则技法如此高超,再说龙葵这题,出得确实出其不意,但学子们见一旁王谢家的扶瑄公子一同观着,也便有了局限,如同戴着镣铐舞蹈,但总无人会如此不识好歹,去畅想这园中秋季凄凉悲怆,故而不仅是陈臻,其后的每一个学子作答时皆用了明快的曲调,意在赞颂这果园之秋博大丰硕,金果济济。
半晌后,学子们都做了答,也将各自畅想中的十余幅琴音编绘的画卷呈于众人眼前。虽大体上一致,但在细节处理有人填了金风玉露,有人拟了鸟语花香,技法上也是稍有差别,各有风格,自称体系,龙葵听罢,还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诸位的第一题已答完了,我与扶瑄公子已在心中记下了诸位的答案,稍事休息之后便由扶瑄公子来出第二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