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太医匆匆忙忙来了,婢女去传是只说扶瑄公子怒了,太医不敢怠慢,鞋履也未换便来了,方才的婢女帮他端着药箱,好叫这位耳顺之年的老太医奔得快些。
而他冲入屋内时,扶瑄却是淡淡然于书案后坐着,神色平静无奇,眉间如寻常般生着儒雅之风。
太医寻那婢女相视一眼,那婢女亦是不知所以然,未免太医以为她寻他开心,慌声急道:“扶瑄公子,太医来了。”。
太医仍恭敬:“扶瑄公子,听闻这姑娘醒了?”
扶瑄轻抬了眸望了一眼那太医,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斯文之态,他凝淡道:“未醒,劳烦钟太医了,是扶瑄前时伏于床榻前睡着了,梦寐之中见她醒了,醒来扶瑄便致幻了,以为她当真醒了。劳烦钟太医虚走一趟,白芷,带太医下去饮茶打赏罢。”
那名婢女轻“是”了声,话音还未落,钟太医道:“扶瑄公子面色瞧来不甚好,既然来了,我便为扶瑄公子诊治瞧瞧罢,请扶瑄公子将臂伸来。”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是,这几日扶瑄确实身心疲惫,有人如此张狂寻王谢麻烦,扶瑄婢女更首当其冲,可却毫无头绪,方才惊醒是,还因梦魇发了脾气……”他转向那名唤作白芷的婢女道:“方才失仪,惊吓了姑娘,扶瑄向你赔不是了。”
白芷是此次应急自锦庭那处调遣来的,但自小抱养于府中,对扶瑄亦比寻常后来的婢女熟悉些,可即便如此,她仍未料王谢长公子竟会与她赔不是,毕竟她更熟悉的锦庭公子素来尊卑分明,礼法有序,白芷顿时便羞红了面,低首咬唇不知所措,口中念念:“无事无事……”
钟太医将三指搭于扶瑄脉上,那朱红色祥云纹锦缎脉枕历经岁月稍显光亮褪色。扶瑄一道臂刚劲有力在枕上横陈,而他却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如此之相,不必太医号脉,那白芷亦可瞧出来扶瑄忧愁思虑了。
太医道:“扶瑄公子,多思无益啊。脉象紧弦挺直,又有结滞,乃思虑挂念。忧愁思虑过度,因伤脾胃,虽知不思难如登天,可以公子如今身子,大体虚亏,只因公子从前身强力健的底子支持着,劝勤公子,还是少动忧思为妙。”
扶瑄凝淡道:“烦请钟太医帮我开几贴方子罢,有劳了。”
“药剂治标,治本之策,公子心中明了,便不多赘述了。”钟太医低叹一声,“如今王谢遭逢难事,我与你父辈多年故交,也无需说何有劳不有劳的话,又道是救人乃本来之事,倘若初梦姑娘病情今后有何新进展变化,只管来传便是,我定当竭力。”
钟太医临出门前,以长辈之态于扶瑄肩头轻拍了几下以示抚慰,扶瑄于此是极受用的。现如今,官场与世道日渐混沌昏暗,战火门阀四起未定,名利场中人为己私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能如钟太医般常怀初心,不苟且沆瀣之人少之又少,他的抚慰,那掌心是着实有温度的。
待扶瑄确认过周遭无人窥探,初梦才敢“醒了”。前时她与扶瑄疏忽一时,险些铸成大错,扶瑄心中愧疚不已,从此行事便更谨慎。
“当下众人只当我昏了,如此清静,倒也难得。”初梦笑了笑,扶瑄忙帮着她扶起身子,支起软垫,靠在床榻边畅通气血。
扶瑄只觉这笑凄婉,心下疼惜不已,道:“太医言说你颅脑有沉积的淤血,我只怕你久卧装昏,那气血下行不畅,又加重了病情。”
“又需叫你照料我了。”
“是我又照料不周,害得你受苦了。”
初梦剔起那指,微微屈了屈,示意他来,扶瑄忙凑上瞧,初梦望着他一脸郑重,莞尔一笑,道:“我只瞧你睑边有些眼垢,帮你来清理些。”
扶瑄却一把攥过她手:“眼垢脏,不许你触,我这便去洗漱洁面。”
初梦替他理着微微粘连的鬓发,叹道:“长公子到底便应有个长公子的模样,如此为了一名女子萎靡颓唐,传出去只叫你为他人笑作‘罗裙底下之人’。”
“为你我便做天下人笑谈又如何,你知晓的,我从来不惧如此流言,况且我前时已昭告天下,我为龙阳中人。”
初梦一怔,只黯黯道:“你不听从我的,我这颅脑内的淤血便又要疼起来了……”
“好好好……我应承你便是!”
初梦郁叹一声:“昏也好,醒也罢,当下可暂脱喧嚣,得一刻逍遥,我倒是感铭着颅脑内的淤血得救于我。”初梦说罢又觉着心内懊悔,既是她将自己陈述得如此出世避俗,便是离了乌衣巷去外头山林隐居才好,为何仍要投身于此,更掺和名利场中事搅弄风云呢。“不瞒你,我确有些疲惫了。”初梦幽幽然道,又沉了半晌,郁叹口气,“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饮药罢。”扶瑄却置若罔闻,只淡笑着将一旁的药端来,也未知扶瑄用了什么办法,那药竟始终腾着热气,随时待命喂饮。
“你不惊奇是何苦衷么?”初梦睁大眸子,那桃瓣秀目中又升起了从前的灵气。
“好,是何苦衷呢?”扶瑄兀自用勺搅动着汤药,那醇厚黑褐色浓浆挂在冰玉碗沿上,露华凝滴。
初梦轻叹一声,她知扶瑄素来秉性,倘若她不愿说,他从来不问,便是如此知情识趣,可如今,她想说,可她又迟疑了。
那梦中所见之人,可是从前桓皆口中的“雪心”……她唤自己……妹妹……
“扶瑄,你可还记得,从前我与你说,我因战乱与家人流离失散,这确不假,但我欺瞒了你,其实我知我家人已是亡故,唯有一名异姓弟弟大抵尚在人间。”初梦又叹了口气,神色悲悯,“我也不愿说那‘大抵’二字,但是大抵,弟弟与我并非胞生,但机缘巧合,却成了我于乱世中最亲近之人。前时他离家抗敌之后,我便与他断了联系,至今杳无音讯,我南下中原流浪时,便自市井村民口中听来,王谢世家乃天下最盛大家,故而我私心想来,倘若潜入府中打探,或许会有我弟弟消息……”
“你弟弟,并非寻常人罢?”扶瑄淡淡道。
初梦微微颔首,与同样心思聪慧的二人间,灵犀一点,无需旁多的赘述便可直截了当。
“我弟弟是鲜卑胡人,我,亦是。”
那窗外卷云忽然凋敝了艳阳,恍若日暮斜阳,但听得四下静谧悄悄中有几声飞燕啼鸣,那归燕新客不知何时于乌衣巷内檐下筑巢,前时匆忙,未曾细观,而花落花开,万物之序从不因人心而变。从前攀于窗棂外的那枝木槿花,亦因这阳垂敝了容颜。一时间,但见狂风而起,凌空过窗,撩拨屋内二人丝发飞扬。
初梦终究未敢说她从前身为鲜卑王妃之事,太过荒诞,也便不堪回首。
扶瑄终究亦未敢说他从前已知初梦胡人身份之事,太过透彻,恐引她惶恐不安。
“是。我弟弟名唤段冉,是个鲜卑的少年将军。”
初梦只当是她道破口后有无尽畅快轻松,未料,竟是无尽不安烦绪如这狂风一般腾卷又起,吹得她心神浮沉跌宕,难以言喻。
“但我对天起誓,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你与乌衣巷之事!”
“嗯,我知道。”扶瑄欲言又止,直直凝着初梦良久,只淡淡道:“起风了,大抵大雨滂泼降至,我去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