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董家有女儿愿当那个卧底吴国的“西施”,她董阡陌就甘当“东施”,退居一角。
多么大公,多么无私的情操,董太师真是把这个女儿教的太好了,一言一行一思一虑都完全依着董家家训为准绳,简直比牵线木偶还听话。
连眼明心亮,却装聋作哑的老夫人都不得不叹一声,恐怕家里全部小姐加起来,在“孝顺”二字上也比不了董阡陌。简直是又孝又顺,不只有着远见卓识,愿意替父亲分忧,还毫不利己专门利家,只要董家好了,她自己怎么都可以。
这般情操觉悟,出自这样一个小人儿,实教老夫人惊诧。想到她将会嫁给时炯那个绝世杀星,犹如明珠暗投,从今往后的斑斑血泪几乎可以预见,让老夫人很不忍心。
只是,在汤姨娘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又晕倒被抬出去之后,老夫人对那个侄女是又怜又悲,也下定了决心,应允她的请求,就算充一回恶人也要达成汤姨娘的愿望。
在叫董阡陌进来之前,老夫人都已经卯上架势了,心中思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
假如董阡陌拒不依从,撒娇撒痴,抹泪哭求,哭诉过去在家里受到的苛待以及这次入王府的机会对她来说有多么难得……凡此种种,老夫人都设想到了,都有办法能劝得她依从。
老夫人还让李嬷嬷去打听了董太师是否在家,回信儿说老爷在阁里忙着,今日不一定回。
老夫人就更有底了,也布置安排好了,万一董阡陌不识大体抵死不依,还想去找董太师告一状,老夫人就强扣她在佛堂里抄两日经文。两日之后,牛不喝水,也要强按头。
可是万万没想到,没用老夫人强逼,董阡陌自己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而她给出的原因竟然是,只要入王府的名额没有被浪费,她也就安心了,可以高高兴兴去嫁给时炯了!
老夫人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拉着董阡陌的手说:“疾风知劲草,平时看你们姐妹都一般天真心性,可今日老身才知道,你和你姊妹是不一样的。”
董阡陌垂头,轻声道:“阡陌也没做什么,只是尽一点本分罢了。”
老夫人说:“不,你比她们强多了,她们都是先想到自己,然后才能为董家考虑。你这样孝顺,本来老身也考虑让你进王府,可是……可是你汤姨娘她们已经开口求了,老身无法驳回……只好委屈了你。”
感动之下,老夫人把大实话都说了出来,以为董阡陌会难过,没想到她仍是细声慢语,道:“既然汤姨娘和三姐有这样的心愿,老夫人何不成全她们呢?”
“难道你不气愤?”老夫人问,“这本该是你的机会。”
“老祖宗您尽可放宽心,”董阡陌俏皮地眨眨眼睛,“阡陌不只不气,若是三姐真能入得王府为侧妃,阡陌头一个为她高兴。”
老夫人望着董阡陌,一阵失神,“老身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么大度的孩子。”
“老祖宗谬赞了,阡陌没你说的那么好。”
“这样吧,”老夫人说,“待到你出嫁的时候,老身给你置办双份儿的嫁妆,作为对你的补偿。”
“那怎么可以呢?万一让母亲和二姐她们知道……”董阡陌迟疑。
老夫人却坚决地说:“就这么说定了,这是你应得的,那些人眼红也没用,老身乐意给自己的孙女儿添嫁妆,她们能说什么。”
“那,阡陌先叩谢老祖宗。”说着真的退后,端端正正给老夫人行了个大礼。
“好,好。”
老夫人对这个乖巧识大体的孙女儿是越看越喜欢,不由得将自己心中另一个疑虑也说出来,“其实,仙佩想进王府也没那么容易,纵然你让出机会,她也不一定有机会,老身正为此事发愁。”
“有什么阻碍呢?”董阡陌体贴地问,“老祖宗说出来,阡陌帮您出出主意。”
老夫人露出愁色:“庚帖上是你的名字和八字,故王妃当年定的也是你。改成仙佩的话,生辰八字和当年定亲的时日也对不上,她大了你半岁,虚岁十七。要说她十六年前跟世子指腹为婚,时间有点儿对不上。”
董阡陌巧笑道:“这还不简单,只把名字改了,让三姐用我的生辰八字不就完了。反正只要能一偿心愿,三姐也不会介意从此以后换一天办生辰酒。”
“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策,”老夫人点头,转而又说,“还有就是,仙佩乃庶出,不比你是嫡出,一旦让王府查出咱们嫁过去的是庶女,不说会得罪世子,至少也会让仙佩抬不起头来。”
“未必能查出来吧,想办法让咱家上下都守口如瓶。”董阡陌出主意。
老夫人摇摇头:“这种事不好隐瞒,当时蒙混过去,事后也很难一直瞒着。万一仙佩在王府得了宠,看她不惯的人随便一查董家族谱,是嫡是庶,一下子就露馅了,对她更加不利。”
董阡陌道:“把族谱改了不就好了,反正是咱们家的东西,为董家荣耀着想,父亲也不会有异议的。”
老夫人又是摇头:“不行,你小孩儿想事太简单了,族谱是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一笔归一笔,一个字都不能乱填。再说了,咱们董家是大族,旁系六七支,他们那里都有手抄的族谱,总不能每一本都找来改过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怎么好呢?”董阡陌偏头,望向案上的一炉青烟。
老夫人愁着眉,董阡陌也苦着脸,两个人一起为此事发起愁来。
过了一会儿,董阡陌眼睛突然一亮,急急地问道:“我的名字也在族谱上,对吧?身份是嫡出小姐,对吧?”
老夫人道:“这是自然的,怎么了你这孩子。”净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董阡陌拍手笑道:“孙女有办法了,而且是一个绝好的计策!”
“什么计策?”老夫人忙问。
董阡陌笑道:“既然我乃嫡出,身份够资格入王府,而且我的生辰八字也对得上号,干脆就一并给了三姐。自今而后,三姐就叫董阡陌,是咱们董府的嫡出四小姐,岂不妙哉?”
老夫人越听越愣,最后直接呆掉了,半晌,她才半张着嘴问:“她叫董阡陌,那你呢?咱们家不能有两个叫董阡陌的四小姐呀。”
“我当然是庶出的三小姐董仙佩了,祖母怎么这么健忘。”董阡陌微笑着,慢慢说道。
老夫人更加呆愣:“你……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董阡陌问:“老祖宗觉得此法是不是妙极?”
老夫人呆呆道:“虽然甚妙,只是……”
只是你这孩子太傻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嫡出的身份对一名官家千金有多重要?
那是如性命一般贵重的东西,别说是整个儿送人了,就是平素里,有谁对你嫡小姐的出身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你都要跟那个人急红眼,拼命去维护的东西!
董阡陌自顾自地说:“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没有破绽。我和三姐都养在深闺人不识,除了贴身丫鬟,能分辨我和三姐容貌的董家下人也不多。反正我要嫁的是时家,门楣不如咱们董府高,有一个庶女身份,足可以让我嫁过去了,你说对吗,祖母?”
“……”
老夫人沉默了很久,最后问:“你真的愿意?我只怕你日后会后悔,只怕日后有一天你会怪老身太偏心仙佩。”
“怎么会呢?”董阡陌恬淡一笑,“祖母放心,我不是三岁孩子,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我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纵然将来有一两分的后悔,也不会怪到祖母头上。我是真心想把董阡陌的身份整个儿让给三姐,求祖母成全。”
老夫人叹口气,倚回金钱蟒靠背上,缓缓合眼说:“你先回吧,让我再想想。”
董阡陌福身一礼,步伐轻轻巧巧,出了宜和园。
老夫人心头挣扎,一会儿是汤姨娘挂满泪痕的脸,一会儿是董仙佩清脆爽朗的咯咯笑声,一会儿又是董阡陌那一双满含坚决意味的明亮眼睛,这些人,这些事在心头重重叠叠。
如果依了汤姨娘的哀求,把董仙佩弄进豫章王府,那么汤姨娘的脸上就不会再挂着泪痕,董仙佩也能一直快乐地笑着出嫁。
可是……以庶女身份嫁给时炯的董阡陌,那一双清澈明亮,纤尘不染的眼眸,一定会渐渐失去光泽,最后化作一潭黯淡的死水,静止了最后一圈波澜。
老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肠却一点一点冷硬起来。
“老夫人,您找我?”外院管事被召进来,恭敬地弓腰发问。
“你去把大老爷董问时叫来,若是太师回来了,也一并叫来见我,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老夫人沉声吩咐道。
“是。”管事一步步退下,照吩咐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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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宜和园中闪出两道疾奔的身影,是从老夫人房顶上下来后,一直往出府方向冲的。
那两道身影奔得太过迅速,因此除了暗红斗篷之外,连身形是男是女都难以辨清楚。
而且他们似乎对董府的地形和守卫分布都了如指掌,不必找路就能直取捷径,而且好几次里,他们就和几人一队的董府护院擦身而过,因为时间掐得刚刚好,竟没有一个董府护院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那二人奔过院墙,绕了个胡同,走入一条暗巷中。
这是两个以斗篷罩身遮面的高大男人,其中一个身形高而清瘦,孑然而立。另一个身着习武者的靛蓝劲装,衣料下紧绷着结实的肌肉,一眼望去危险之极。
两人摘下面巾,前者是枭卫营统领李周渔,而后者,竟然就是方才老夫人和董阡陌提了很多次的时炯,枭卫营四当家,西京十四少中排行十二的时家少主,枭卫中人常称他“时十二”。
李周渔道:“楚慈去了董太师的书房,再有一盏茶不出来,我们就不等他了。”
时炯问:“他一个人没事吧?董府的守卫比往常多出一倍,董太师是否察觉了什么?”
李周渔道:“无妨,楚慈自有脱身之计,我们已拿到皇上想要的东西,可以先回去交差了。”
时炯道:“既然不等他,那就快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往热闹街市上走去,只听那李周渔突然开口问道:“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可相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