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叶痕千里之外闻讯,快马扬鞭地冲回西京时,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深爱着的妹妹,那个他守了十七年却可望而不可求的女孩儿,小琴,在他离京的那个霁雨纷纷的清晨,一身淡粉色樱花飘飞的锦纱裙,梳着一个未出嫁少女的云近流苏髻,笑盈盈地挥手与他作别,口里喊着,“二哥你慢点骑,雨大你披上蓑衣呀!”
可是他不想让蓑衣遮蔽了视线,阻挡了他与她的临别最后一眼,何况小琴也不知道,习武之人到了他这般境地,已经不需要蓑衣就可以用护体真气避雨了。
策马扬鞭,他就这样淡出她的视野,暂且松动了对她的护卫与控制,才让宇文昙有了可乘之机,把她的人和她的心一起偷走了!
只是一眼不防备,只是两月未逢面,他最铁的死党,最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好兄弟,那个据传闻说从来不近女色的冷面王,竟然破了色戒了,把他叶痕公子最心爱的女人给动了!
——虽然这个女子,刚好就是他的亲妹妹,一个他永远都不能拿她当成女人看待的绝世妍姝。
宇文昙才喜欢她一个月,喜欢她一些最肤浅的表面,他就敢去动她,也能动她。
他叶痕公子枉为天下第一武学奇才,自诩古今第一玉面朱唇、惊才绝艳并放浪形骸之人,在这件事上却输给了宇文昙这个古今第一面瘫脸!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小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能娶到她为妻的男人将会成为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十年之间,他了解了她的每一分好,由表及里,由浅入深。
然而了解愈深,他愈发不能自持,一个不可遏制的可怕念头慢慢滋长,他试过去掐断那个邪念,为此以游学的名目流浪四方,躲了小琴五年,可是根本没有用。
五年后的那个夏夜,一个觥筹交错的公主府晚宴上,宾客如云,蓦然转身之际,他一眼就望见了那道无双丽影。
瞬时,所有的雕梁画栋,璀璨灯火,锦衣玉带,衣香髻影,美酒佳人,都变得寡淡无色。
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一个身影,青丝如墨,一顾倾城。
有一种人,生来就会揽去了所有的光,所有的亮。不管他跑得再远,躲得再久,遗忘得再深,都躲不过心里的那一道魔障。
就如一坛酿了十年八载的女儿红,只需一滴就能将他醉倒。
他彻底为她而醉,醉眼看花花也醉,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小琴也是念着他的,只是不敢道出口而已。
某一个时分,他真的能感觉到,她正在拿眼偷偷瞧他,他回望过去,她却移开目光,一派泰然自若,天真无邪。
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让他分不清楚,小琴究竟是不是在偷看他,还是只是他的错觉。
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他快要被这样的错觉折磨得疯掉了!
他很怕这样的局面再进一步时,他会一个把持不住做出一些无法挽回,也让自己痛悔终身的错事。
如果可以拥她入怀,就像抱心爱的女人一样紧紧抱住她,哪怕只有一次,他也甘当罪人,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只怕伤害到小琴,因为她是个一清如水的好女孩儿,不应该被他的邪念侵扰。
虽然小琴有一个容貌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姐小画,但小琴永远都是最独特的红颜,没有任何女子能如她一般。
除了水墨画般姣好的容颜,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蕙质兰心,她干净的不染一粒尘埃的眼神。
小画虽然容貌和妹妹一样,但只要稍稍熟悉她们姊妹二人,都不会弄错两人孰此孰彼。
不同于妹妹小琴清澈见底的眼眸,姐姐小画的眼神明媚而大胆,很多时候,她只凭一个眼神就能说话,回眸一笑醉春风,令多少男子为之心神摇曳。
梦断遥天三更惨,心伤长昼一夜寒。
当无数男人为绝色妖娆的姐姐小画如痴如狂,目不交睫的时候,这世间最出色的两个男人,却不约而同的为妹妹小琴而夜长梦短,寝不成寐。
可是作为兄长,韦叶痕他只能煎熬地看她一天天长成了大姑娘,骗自己说她还小,还可以多留她几年。
瞧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傻兮兮的,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距离那一年,她四岁,他八岁,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大人儿手牵着手,漫山遍野的捡野栗子果腹,躲避身后的夺命杀手——距离那时候也没过多久时间,近得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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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韦叶痕只是韦家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因为生母的身份太特别,韦尚书从没打算过带他回家。
后来他的存在被韦尚书的夫人知晓了,再后来他被接回韦家,成了韦家大少爷韦殊越的伴读书童。
尽管府里几乎人人都对他是尚书之子的事心照不宣,但是,那些人不把他不能公开的身份视为尊贵,反而认作耻辱。
从记事之初,到七岁那年,他从未因为没爹教、没娘养而感到耻辱,可是随着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越笑越刺耳,年幼的他油然生出一种自卑感,觉得韦府是一个养满家禽的华丽笼子,而他却是一只误闯其中的山鹞子。
于是他连夜逃了,趁人不备从厨房里偷了一块饼,两个梨,逃出了那个冰冷无情的笼子。
他找不到从前的家,于是转而去找于民间结识的三皇子,宇文昙。
他告诉守宫门的侍卫,自己有个兄弟子尘说过住在这里面,侍卫不耐,嘲笑并呵斥道,“什么?和三皇子是八拜之交?小叫花子快滚远点,别站脏了你脚下的地!痴心妄想攀附皇族,下辈子投胎请早!”
后来他捡来一串鞭炮,点燃后往宫门口一丢,寻个间隙冲进去,非要去找出他曾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以证明自己不是痴人说梦。
榴花宫墙之内,他很快迷了路,走到一个仙境一般的处所,循着一道奇异的香气,走进一间极致奢华的寝殿,一地铺就蓝田暖玉,撒满深红和浅红的芍药花瓣。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绮丽而震撼的画面袭入眼帘,使年幼的他呆立当场。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肌肤一莹白如玉,一色泽古铜,交叠着在暖玉地砖上起起伏伏,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溅起一地碎红。
不等他再有所反应,远处的殿外就有人发现了他,并以诡异的步法接近他,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剧痛蔓延,他放声大叫,引来许多人,使他得以趁乱逃走,捡回小命。
然而他也活不长了,他一边走一边吐血,倒在一家药铺门前,伸出一只血手抓着门槛求医。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药铺掌柜让伙计将他丢去后巷,不要影响铺子正常做生意。
他以为活不成了,不料天不绝他,好心的伙计将他背回家中照料,喂汤喂药,药是从铺子里偷来的。
几天之后,他的面色红润起来,能下地走路了。满月下的院子里,伙计和他娘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豆腐汤菜,唤他过来吃饭。饭罢,伙计拉二胡唱秦腔,他娘子在桂树下摇摆起舞,两人夫唱妇随。
那一刻,他觉得这个简陋到几乎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子,比华屋美服的韦府,比金雕玉砌的皇宫,都更像一个完整美好的家。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胸口被人打过一掌的肋骨火烧一般的难受,不由痛苦地大声叫嚷起来。
伙计夫妇冲过来查看情况,被他疯了一般推开,那一刻,他的眼珠是血红的,他看到的一切景物都是血色染就的。
满月的篱笆小院里,他彻底失去了神志,整个人被一道狂乱的气流左右,不辨天南地北,陷入癫狂之境。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屋里的木板床上,全身散架,瘫着不能动。
院子里横着两条血淋淋的尸体,一个是伙计,一个是他娘子。两人的遗容满是惊恐与不甘,死不瞑目!
有个容色冰冷的蓝衣少年突然出现在屋里,告诉他,他中了一种叫做“水深火热”的赤砂掌,要想活命,就要去孤叶城外的云雾山上找“至臻道人”拜师学艺,去求道人传他火炎心法,化解赤砂掌的火毒之力。
韦叶痕认出,当时自己在皇宫被打那一掌时,这个蓝衣少年也在一旁,料得他跟那些皇宫里的恶人是一伙的,就因为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些人就要杀自己灭口!
可是善良的伙计夫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被残忍杀害?!
韦叶痕恨恨地问,那两个人是你杀的?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少年平静道,如果你想杀我为他们报仇,那恐怕是不可能的,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那二人之死,是因为他们发了不该发的善心,救了不该救的人,并不是我出手杀的。
韦叶痕自然不信,咬牙立誓说,那二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二十年之内我必杀你为他们报仇,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留下你的姓名,来日容报。
蓝衣少年默然,留下一张地图,一包银子,转身要走。
韦叶痕怒喝,无胆鼠辈,留下姓名!
对方背对着他,慢慢道,皇宫枭禁十四卫,李周渔,来日候教。
说完人已不见,韦叶痕用他留下的银子买来棺椁,殓葬了伙计夫妇二人,余下银子留给邻居,请之代为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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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他带着一张地图上路,去找那个什么孤叶城,什么云雾山。
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泡湿了地图,冲掉了上面的路标,他只好一路走一路问,然而问过的路人之中有一大半都完全没听说过云雾山。
幸而他天生命硬,带着一身的内伤赶路,走了将近半年还未死,倒应了那一句“祸害遗千年”的老话。
途中,他被三两个人贩子拐过,被成群的野狗追过,被结队的乞丐狠狠打过,几番辗转,他来到了孤叶城外,几番徘徊,却始终找不到云雾山的所在。
那一晚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却遍寻不见什么见鬼的“云雾山”。
他胸口的掌力又发作了,疼得几欲昏厥,可是他不想在今晚昏过去,因为今晚是他八岁的生辰。
六岁之前,每年的这一日,娘亲都会陪他庆祝,今年没有娘亲在旁,他也不想错过。
捡起一断树木枯枝,他在地上画了长寿面、鸡蛋和寿桃,大的一个给娘,小的一个留给阿黄。
“阿黄是谁?”身后有个珠落玉盘的好听声音发问。
韦叶痕一愣,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了——“娘你吃大寿桃,小的就让阿黄吃,儿子今晚很饱,什么都吃不下了……”
然而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噜的抗议。
那个好听的娃娃音,轻声问道:“小哥哥,我送你一个桃子,你能让我看看阿黄吗?”
阿黄?他的阿黄早就死了!上哪里找来给人看!
韦叶痕皱眉回头,一眼愣住。
一个只到他一半儿身高的女娃娃,荆钗布裙,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偏头盯着他瞧。
这女娃娃一身钟灵毓秀,简直就像是地头里爬出来的人参娃娃,可爱到不可思议。
然而看她的小脸蛋分明就是……韦家大小姐韦棋画!她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荒郊野地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