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如水月色在北靖城外绵延倾泻而下,映得雪光耀眼如昼。
一支马队悄无声息的踏雪而来,规模普通,约十余匹。单看打头的旗子像是普通的镖局护着商人而行。按说北靖城外的靖山已因大雪封山,能过了山进城的商队着实不多。尤其马队中段那匹银马,通体的毛色绸缎一样光滑,唯四蹄踏墨,在雪色笼映下润浸的光。
骑马的人看身形应是少年,一袭月白滚着雪狐毛边儿的长篷抵寒,乌发半数以玉冠束着,余下的随意散落腰间,脸上戴一幅漆黑面具,只露一双眼睛,却还懒洋洋的闭着并不看路。马队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带了些雪尘疲累的冷极狠裹的狼狈样子,偏只有他是清爽的,也瞧不出冷,未免……悠闲的过份。
“公子,北靖近了。”一直不远不近跟着、骑着一匹棕马的苏镜寒沉声禀着。
少年仍旧闭着眼睛,只简单“嗯”了一声。
正说着,一行人开始要过眼下这个颇陡的雪坡,坡斜雪滑,苏镜寒伸手略扶了下马鞍,余光却意外的看到另一处景象:不远处,竖着根十字杆子,上面捆了个人,看不出是生是死是男是女更不知道跪了多久,只见头低垂着接近胸际,长长的黑发在寒风中四下绕缠着,粗麻制的长袍衣襟上冻了斑斑驳驳的血迹。而就在此刻,雪中忽然钻出一只小红狐狸,火焰一样,嘴里还叨了一块吃食。目的地竟是朝着那十字桩子。准确的说,是跑向那个被罚的“罪人”。终于跑到后,小狐狸从咽喉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声,那“罪人”的头便略动了动,小狐狸似乎急了,拼命的伸了脖子向上跳着,将它嘴里的食物往上递。
是要喂给“罪人”吃。
苏镜寒心中一动,下意识看向公子。
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双墨如点星的眸子,清清冷冷的目光。他不紧不慢的策马、朝着十字木桩的方向过去,不远的几步路,偏就在这当下起了风,扬了些细微的雪尘,须臾间的一开一阖而已,跪坐在尘埃里的那团身子就在此刻抬起了头,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瘦削如骨的脸颊,皮肤已被冻得青紫干裂,额角仍有凝固了的血痕,一直粘到发际、耳边。
“年心?”苏镜寒脱口而出问着。
听到“年心”两个字,“罪人”如死寂的眼神终于活了一瞬,已经不需要她再回答了,苏镜寒回身报着,难掩狂喜:“公子,是她,找到了!”
公子却像完全没什么兴趣一样,再度懒洋洋的闭上了眼,策马转向。
年心被苏镜寒等人从十字桩上解救下来,抱扶到了马队最末端的马车上,而那块小狐狸喂她的生肉却生了根一样嵌在唇齿之间,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滴落,这血就是她的生机。她试图睁开眼睛看清那个声音清冽、如北靖的雪夜一样冰冷的“公子”,可却是徒劳,厢里的竹帘在她被抛进来的同时也厚厚的掩住了外面的一切,只有那一瞬间掠过的一抹黑色面具、雪光浸润下冽凛眼神的眸子,以及月白色的披风自银马上倾泻而下的柔软……
两个月后。
晌午,诸钩山脚,混沌江边。
自入夏来,诸钩城阴沉沉的天就像是掉了底儿破了洞的麻布口袋,没一天断了雨。雨倒也罢,还挟裹了风,活像要把这历来风调雨顺的诸钩给埋了去。尤其是城外山脚的混沌江,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连江底的黄沙泥土都恨不得能翻个底朝天,莫名的漩涡搅得江水混黄暗黑,倒真是应了这江“混沌”的大名。
此刻更甚。反倒江边堤岸旁边破败的树下倒少见的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衣衫平常的百姓,面露恭敬虔诚之色,任由风雨拍身眉头也没皱上半分。
大家都是来这祭江神式的,望江神保佑,莫要再翻江倒海。
“混沌江神啊——我俗世——中人整日忙忙——碌——碌,咳咳!皆因——因——抛不开名——利二——二字,可叹、可——悲啊!咳咳!”树下香案前的道人诸尘子卖力的高喊着,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压过风雨声,却被狂风吹了个倒灌气。猛咳几声又怕让自己失了仙尊,偷睨了前面跪着的百姓,见大家仍旧毕恭毕敬低垂着头,便放了心。
“师傅——您赶紧——吧,徒儿我快——快——扛不住了!”小道士三元是负责挥旗符的,旗子兜风,被雨淋湿了又格外的重,把三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见师傅还是没完没了说些废话,忍不住凑近诸尘子抱怨。
“胡——说!”诸尘子气的眉头立了起来,大声地:“你——这么大声——可——可是想被人——听到——我诸尘子的徒弟——弱不——禁风——吗?”
“师傅——您——好像比我声音——更大!”三元边说边瞪圆了眼睛,欲哭无泪……
“嗯哼!”诸尘子掩饰着翻了个白眼,却也被风雨淋得不想再耽搁,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索性走到案桌旁搁着的足有一人高的陶罐旁,装模作样的比划了几下又念了几句符咒,便掀开了半掩着陶罐的木板。
而陶罐里装着的竟是一个手脚被绑住的少女。
少女看上去疲惫已极,穿的竟是道袍,雨水顺着木板缝淋进罐里,淋得单薄的道袍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得玲珑有致。诸尘子的视线在她身上从下往上贪婪的游走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即使已近半昏迷的状态,少女仍旧美得惊人。一双秋水眸子轻轻浅浅的视线、带着无尽的绝望。樱唇微启,似是拼尽了全力而最后却仍旧只是轻叹了一声。
“遥星,黄泉路上你莫怪我,好赖也算养了你这许多年。如今你嫁了江神,就当是命吧!”
说完,诸尘子对着小道士三元使了个眼色,二人面向东南方向“潇洒”的站立,诸尘子大吼一声:“江神大人,小道向您献上童女名遥星,愿赐予我们诸钩风调雨……”
“雨”字音未落,诸尘子利落的抽出腰上挂着的长剑,气沉丹田,用平生最响亮的声音,边说出最后一个字,边剑尖怒指朝天:“顺!”
“咔嚓!”一记闷雷外加一道闪电,不偏不倚的击中嘴唇还保持着“顺”字形状的诸尘子,并顺着他的剑尖当当正正的来了个引流……
“师傅,您带错剑了,该拿桃木的、桃木的啊!”小道士三元痛哭流涕。
烟雾燎绕间,诸尘子已经面目焦黑,而一群“虔诚”的百姓则吓得四散奔跑开来,一时间踩掉了鞋的尖叫声、踩到了脚的咒骂声,声声入耳。
诸尘子站在原地,垂死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视了这天、这地、这雨,以及身边的三元。这一刻,他也想到了多年来作过的恶,以及观里那常年燃着的香炉。香炉的烟总是袅袅上升着、上升着。
“贫道,让雷劈了……”这是诸尘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围观众人惊呼,吓得四散奔跑开来,一时间竟是谁被踩掉了鞋的尖叫声、谁又被踩到了脚的咒骂声,自顾自的逃命,谁又管什么江神还是河神要不要迎娶。
遥星听到外面混杂的声音,惊惧颤抖着爬出陶罐,刚想逃跑,视线却促不及防的、正对上面前忽然出现的陌生人。
那是身着月白长衣的少年,脸上一幅纯黑面具、只露一双点漆眸子,远远的站在那里,撑着一把纸伞,风雨沾身、却又干净的仿佛风雨不沾。
遥星怔怔的注视着他,而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她没得选,因她只是一个孤儿,自小养在道观,这样的她,能活下来便好……
一个月后。
夜,银杏城内生意最好的青楼“红袖招”门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倚门俏立,挥着手绢招揽着客人。
红袖招的老鸨花名雾紫,此刻靠在二楼房间的软榻上,打量着对面站立的衣衫破旧却难掩其面容娇俏的少女。
“我这里是青楼,青楼是什么,你懂吗?”雾紫柔声问着,是不想把这送上门的小姑娘吓跑。
少女笑了,眼光狡黠,“知道,我是有学问的。”
雾紫忍笑,“哦?那你说说。”
“我没家人,娘没了,爹娶了后娘,爹又没了,后娘又嫁了后爹……”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青楼姑娘是很神奇,文武双全。文,能写字!武,会绣花!话说这写字呢我倒是行,好赖也算是有学问的人。绣花嘛倒也是可以练的,不过你得给我点时间,我娘活着的时候就说我性子急绣不利索……”
雾紫按了按额头,“等等……这些你都是听哪个说的?”
少女瞪着眼睛,理所当然的神情,“邻居家小海说的啊,他知道的东西可多了,他是他爹告诉他的!他爹好像经常来青楼。”
雾紫哈哈大笑,撑着软榻懒洋洋的站了起来,将少女拉到妆镜前坐下,摆弄着她的头发。
少女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赞叹一声:“真是人间绝色。”
雾紫俯下身,捏了捏少女软嫩的面颊,“我开青楼这些个年了,要死要活的、哭哭闹闹的见得多了,这上赶子非要当姑娘的可是头一回,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雾紫注视着少女,少女那一双眸子真真就剔透得水晶珠子一般,又像是屋角趴着的猫,或者也滑过了一闪即逝的狡黠,可雾紫并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她惦记的只是自己的红袖招又将多了个水嫩葱白的招牌。
“好吧,收了你。从今儿开始,你就叫‘小绝色’,可想好了,不后悔?”
少女回头看着老鸨,微笑着:“您不后悔收了我,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