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位秀女低头走到下首,定住,福身请安。她们都穿相同服饰,粉色衣裙,发上佩戴一根碧玉簪子。
齐毓玠还真判断不出这是哪位的心声,他听着顿时有些小情绪了,不想入宫?他还不想选妃呢!大家谁也不比谁可怜?反正同是天涯沦落人……
脸色不由沉了沉,齐毓玠审视着低眉的五位秀女,耳畔传来交迭在一起的数道心声。
“陛下竟然才只选了两位秀女,若接下来能选中我就好了,那些曾经取笑我不自量力的小姐们一定会跌破眼镜,看她们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别选我,菩萨保佑,别选我……”
“好紧张,陛下现在是在打量我们么?怎么办陛下会不会选中我?”
“别选我,千万别选我……”
“真不懂陛下选妃的标准是什么,长相?家世,之前两位秀女也相差太大了吧!”
“别选我,老天保佑,别选我……”
……
齐毓玠扯了扯嘴角,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被那句“别选我”牵着走。
很好,她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倒不是旁的,就是不揪出来这个女人他好像咽不下这口气,他也不想选妃好么?犯得着站在这里像念经一样逼叨逼叨?再说了皇宫又不是龙潭虎穴,他都要日日被关在这里,她嫌弃什么?
“咳……”轻咳一声,齐毓玠歪了歪嘴角,淡然地望着下首五位秀女道,“从右第一位开始,简单说说你们的故乡。”
一旁太后蓦地挑眉,她掩饰住惊诧的思绪,暗中猜测,陛下怎的突然生出这般想法,莫不是其中有他特别看得上的姑娘?
是哪位呢?
不由绷紧了脊背,太后认认真真打量五位秀女,她并非皇帝生母,很多时候,她都希望能多多了解陛下的脾性,从而顺着他些免得触到他逆鳞惹他不悦……
面色蓦地再度暗沉几分,齐毓玠紧紧抿唇,受太后内心想法影响,他视线不由变冷,漠然扫向下首秀女们,催促道,“还不开始?”
最右第一位秀女蓦地迅速出列,她似被吓到,本就紧张的情绪愈加局促,生怕是自己的慢动作惹得龙颜不悦,快哭地低着头,她磕磕巴巴道,“民女故、故乡是关、关西道雍州,故、故乡有诗人曾、曾题诗道‘楼台晚映青山郭,罗绮晴娇绿水洲’。”
不是她。
齐毓玠也意识到情绪过于激动,其实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太后的想法已不足为奇。
只是还没做上这个位子前,她明明与他情同亲生母子,如今却……
别人的想法他不介意,可为什么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畏他惧他,甚至忌惮他如洪水猛兽,难道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闭了闭眼,抑制住胸腔内的汹涌和失落,齐毓玠牵强地勾了勾嘴角,努力和颜悦色道,“传闻雍州盛产才子,看来名不虚传,连女子都饱读诗书,不错。”
“谢、谢陛下。”秀女没料到会突然得到陛下的夸赞,脑子都傻了,忘了自谦,她双腿软绵绵地退回去,人尤在云中飘荡。
待她退下,第二位秀女自觉走出,她动作举止端庄大气,声音极稳,清脆动人,“臣女故乡是皇城洛阳,又名‘牡丹花城’,但臣女觉得洛阳之所以如此富饶且具有特色,引得文人骚客争相歌颂,正是因为陛下您,是您守护着这座城池守护着天下,让老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让麟国日渐昌盛日趋繁荣,没有陛下您的勤政爱民,又怎来牡丹富贵争艳?”
齐毓玠:“……”
连太后都默默无言,在心底道,“真会吹嘘遛马,一看就是大马屁精养出来的小马屁精。”面儿上则报以笑容欣慰地望着她,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
“麟国是边关将士和每一个子民共同守护住的,朕也是其中之一罢了。”做了几年皇帝,齐毓玠旁的没学会,最会不动声色应付别人的吹捧了,他一本正经说完,心下已经清楚方才那个不想进宫的女人绝不是她。
视线轻飘飘略过剩下三人,齐毓玠突然没了兴趣去追究她是谁,毕竟揪出来了又如何?
难不成他要刻意把她拘在宫里不成?他也不至于这么恶趣味……
既然她不想留,便走吧!
齐毓玠方要示意太监李久将这组全撂牌子,结果动作慢了一拍,旁侧太后率先开口问下一位秀女,“哦,梧桐县?哀家倒是听过这个名儿。”
完了完了完了。
硬着头皮走上前,乔亦柔觉得自己太背了,怎么前头都不需要走这道程序,偏生轮到她面前就需要了?
陛下好讨厌啊,干嘛突发奇想,莫不是吃错了药?
齐毓玠:“……”
他猛地掀起眼皮,眼神晦暗不明地望向中间那位身材纤细的女子,她垂眸低头,看不清具体相貌,齐毓玠定定盯着她发上的碧玉簪子,心下冷哼一声,他为什么突发奇想?还不是因为她?
这语气这态度没跑,嗬,一准就是她!
“民女来自淮南道汀州梧桐县,梧桐县里知名景点有钟音寺。”刻意将声线压低,乔亦柔语气还算清楚顺畅,但平淡无奇,完全不会过于招摇张扬,比起前头那位的抑扬顿挫,显得寡淡多了,而且她不想多说一个字。
齐毓玠斜眼睨着她,有点儿烦,被一个小女子嫌弃成这样,还是头一遭。
他巴不得早些撵走她眼不见为净,哪知太后却突然有了兴趣,她颔首笑道,“没错儿,就是钟音寺,哀家曾经听过曲儿,名叫《赵越救母》,里头赵越是个孝子,孤儿寡母自小受尽冷眼,母亲日日做针线活儿供儿子念书,结果儿子刚考上状元之际,母亲却因劳累过度呕血躺在榻上九死一生,赵越听闻钟音寺泉水能治百病,不远万里日夜兼程,走了半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重重磨难终于取回泉水,救回了为他心力交瘁的母亲。”
乔亦柔默。
她站在下首,有些汗颜。
不是吧……
多假的故事啊,都呕血了还能等半个月?不就路途遥远些疲累些,怎么跟度过了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哪儿那么多妖魔鬼怪?
尤其一口泉水换一命,还真当是凤凰的口水啊,太后果然是生活在宫里的人,忒单纯了……
“赵越孝心感天动地。”齐毓玠差点被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腹诽给带偏了,居然有些想笑,连忙把跑远的思绪逮回来,齐毓玠见太后仍旧感动着,神情逐渐变得感慨,他叹气道,“儿臣想起自己六岁时生了场重病,跟前无一人伺候,若非母后不顾旁人冷眼悉心照料,儿臣可能……”顿了顿,又道,“当年儿臣启程前去邬门关,母后分明可以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却担忧儿臣年幼在那苦寒之地受人欺辱,便向父皇求来恩典,带着那么小的峦儿跟儿臣去吃苦,那些年过得艰辛,如今天下太平,儿臣只愿您身体健康再无烦忧事。”语罢起身,恭恭敬敬给太后行礼。
在场其他太监宫女儿忙跟着请安,高呼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乔亦柔自然要跟着大部队走。
她见皇帝和太后就这么当众秀起了母子情,画风也是有点儿迷。
“免礼。”被太后亲自扶起来后,齐毓玠侧身抬了抬手臂,面朝众人道。
大家高呼“谢恩”,低眉起身。
“陛下有心了。”一时有些感动,太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随口道,“梧桐县果然是个好地方。”
她对皇帝其实是有亲情的,虽说当年前往封地存了规避争储的心思。但她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峦儿是女子,她们母女留在皇宫低调处事也未尝不可,只是齐毓玠生母去世前与她情同姐妹,加之这孩子极其懂事,她真的不忍他身边没个亲人照顾,遂做出了这个当年让许多妃嫔嗤笑的决定。可又有谁能想到曾经那个弱小不得宠的皇子今日竟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这个位置太高,伴着无上地位和富贵到来的同时,也带来了太多不可预料的危险。
怕同苦不能同甘,怕疼在手心里的孩子变成她眼里的陌生人,所以她不仅防备着,连峦儿她都尽量减少他们接触的机会,生怕会一不小心触犯到他作为皇帝的尊严与底线。
可她却忘了,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他有雄才大略,却也善良孝顺,作为母亲,她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眼底沁出泪意,太后侧首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母后……”听到她此时的心声,齐毓玠面色逐渐变暖,他站在她身侧,一动未动,与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一般无二,不过身形变得更加伟岸高大。
伺候在一旁的慈宁宫太监总管周立素有眼色,这些年陛下与太后表面母慈子孝,可中间隐隐的生疏和隔阂他们做奴才的也不是察觉不出,方才他见陛下太后眼底都溢满了感动,心下已经有了谱儿。思及此下形势,他忙弯腰嬉皮笑脸的岔开话题,接着太后的话道,“传闻梧桐县是凤凰歇过脚的地方,受神兽庇佑,自然钟灵毓秀民风淳朴。”
围观中的乔亦柔:“……”
她身体戛然一僵,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往上窜。她被晾在一边儿没事,谁叫晾着她的是全天下最牛的男人和最牛的女人呢?只是太监这话什么意思?一瞬间,她猛地感觉到了危机。
陛下莫名其妙和太后唱起亲情大戏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在她出列这个当口?还有扯上凤栖梧桐县这个传说作甚?岂不是——
岂不是从各方面暗示陛下可以将她纳入后宫?好过分啊,陛下您一定要坚持己见,凤凰什么的,又不是戏本儿,简直无稽之谈,真的纯属无稽之谈真的!
况且太后皇帝母子情深关她鸟事?这种愚昧的言论会让别人以为她身上也携带着福气,福气个头!她若有福气怎么还会站在这里?陛下您一定要英明真的一定要英明,迂腐迷信要不得啊英明的陛下……
清了清嗓子,齐毓玠觉得耳边有些聒噪,他淡淡斜了眼站在一旁恭顺低眉的周立,心底轻哼一声,这些宫人们倒是一个比一个会抖机灵。
一个太监敢这么说,自然是摸准了太后的心思讨个喜庆。
若是平常,齐毓玠顺其自然留下这个秀女的牌子倒也无所谓,然而——
然而这个秀女眼下正在声嘶力竭的苦苦跪求他千万不要留她牌儿!
齐毓玠受不了的轻轻撇了下嘴,视线望向旁处,心底暗道,不说旁的,她的碎碎念可还真是无比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