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一片火红,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灰蒙蒙的雾霭中令人惊奇地摇晃着,渐渐露出了头,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向苏醒的长安城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新的一天到来了。
清晨,在亲仁坊大理卿崔翘的府前来了一年青人,他面色苍白,略显得有些疲惫,在小心翼翼地向门房递了张帖子,又候了片刻,随即被门房领了进去。
他自然就是李清,昨夜进奉院出事,他不敢回去,便找了一家客栈胡乱蹲了一晚,一夜胡思乱想,到天亮时才朦朦胧胧合眼睡去,一早便来寻大理卿崔翘,崔翘宅在亲仁坊,朱红黑钉大门,青白色花岗岩石阶,一对大石狮子威风凛凛的矗立两旁,富贵中透出威严。
李清随门房进宅,坐在客堂里等候,有丫鬟给他上了茶,他轻茗一口,左右打量一下,两边各有一条巨大的灰色帷幔,已经显得有些陈旧,就这么长长拽拽地拖在地上,两旁一溜红木圈椅,两椅之间放有一张茶几,客堂正中间是两把紫檀大椅,中间隔一张檀木雕花板桌,桌上放一只越州的青瓷细颈瓶,插了几枝腊梅,花色深黄,发出淡淡的清香,给沉闷的客堂带来一丝生机。
等了良久,也不见崔翘出来,李清耐着性子,慢慢走到门口,整个崔宅都很安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还沉睡未醒,这时左侧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你可就是章仇大人派来的信使?”
李清回头,一名中年男子负手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他身材不高,面容清攫,长须飘飘,眼中睿智闪动,浑身带着淡淡的书卷味。
李清忽觉他的眉眼有些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此时不及细想,急后退两步,一躬到地,“正是李清!”
“我便是崔翘。”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必多礼,进客堂坐吧!”
李清坐下,先取出章仇兼琼的信递与他,崔翘接过,展开信略略扫读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厉芒,随即又恢复常态呵呵笑道:“原来章仇兄让我给你引见太子,看来李参军深得章仇大人赏识啊!”
李清心中诧异,章仇兼琼的信他没看,本猜想是让自己将证据直接交给崔翘,不料信中却丝毫不提此事,只是让他替自己引见太子,难道章仇兼琼连崔翘也不相信吗?可转念又一想,这也难怪,此事事关重大,少让一个人过眼,风险便少一分。
不过此事李清却猜错了,章仇兼琼在信中是请崔翘送入证据,压根没让李清去见太子,只是最近朝堂险恶,传闻皇上有废太子之意,章仇兼琼在外地不知,但崔翘怎会在此时揽下此事,引火烧身。
崔翘微微沉吟片刻,话题一转,“李参军可吃过早饭?”
“我一早就吃过了。”
“既如此,那就走吧!”崔翘双手一拍,起身便走,到门口,又回头瞥了一脸惊疑的李清,笑道:“怎么,你不想见太子了?”
李清是从七品官员,很容易便进了皇城,皇城是中央政府机构所在地,建筑气势恢弘,崇阁巍峨,朱阁高楼,或一栋栋单独耸立,或成排成列,一眼望不到头,一队队士兵执戈而列,戒备森严,马车沿着承天门街辚辚而行,承天门街将皇城分为东西两半,东边有门下外省、尚书省、太仆寺等;而西面则是中书省、宗正寺、鸿胪寺等,李清要去的是东宫,东宫在宫城内,太极宫西面,自李隆基即位后,太子便不再住东宫,而是随他同住,但去年起太子李亨又搬回了东宫。
马车在长乐门前停下,崔翘递了折子,自有当值侍卫替他进去禀报,不多时,太子宣崔翘进见。
“李参军在这里候着,千万别乱走动,这里已不比皇城。”他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些侍卫你是看不见的,走错一步,格杀无论。”
李清凛然,迅速扫视周围一眼,只见城墙巍峨,眼前开阔,连一棵树都没有,哪有藏身之地,倒是羽林军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个个冷森森地盯着他,就算自己想走动看一看也不可能。
约过了半个时辰,却见一顶小轿从宫城内走出,两个宦官在前头开路,十几个侍卫在左右护卫,小轿迅速从李清面前走过,走了不到几步,却停了下来。
从轿中弯腰走出一人,招手向李清笑道:“贤侄,是你吗?”
李清闪目看去,正是嗣宁王李琳,他心中又惊又喜,上前两步向李琳躬身施礼,“王爷身体可好?李清昨日未到王府问候,请王爷恕罪。”
“昨日的事我已经知道,真实委屈贤侄了,今晚上元夜,到我府上来吧!聚一聚,就当回自己家里一样。”
“多谢王爷,我一定来。”
李琳这才想起他站在宫城外,不由诧异道:“贤侄是来求见太子的吗?”
“是!我有公务在身,适才崔大人已经替我去禀报了。”
李琳忽然激动起来,“公务!公务!大家都为公务,要是我也有公务在身,何至于到今天,唉!”
他长叹一声,眼中露出痛心之色,“苍天要惩罚我,奈何!”
李清见他难过,心中着实不忍,劝慰道:“李清可能帮王爷什么忙,王爷请尽管说。”
李琳象是想到什么,仔细看了看他,脱口而出,“贤侄可有婚配?”话说完,可又觉得不妥,“罢了!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上轿走了。
李清听他忽然问及自己婚配,又想起昨日遇到李怀节之事,暗忖道:“难道李怀节真的向皇上求亲了吗?”他望着他步履蹒跚,似乎老了十岁,让人怜悯,又想他对自己的恩情,李清报恩之心沛然而生。
这时,一名高大白胖的宦官带着几个小太监,大摇大摆走出来,左右东张西望,大声尖叫道:“哪位是剑南李参军。”
李清连忙举手,高声应道:“在下便是!”
不料那宦官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却没理他,依旧探身张望,尖着嗓子继续问道:“我再问一遍,哪位是剑南李参军。”
这里就只有自己一人,他何须多问,李清心领神会,从怀中摸出两颗鸽子卵大小的明珠,握住他手暗递去,“在下便是剑南李参军。”
这些珠宝便是海家要送到吐蕃之物,被高展刀从船上拿到,它和走私无关,自然被李清没收‘充公’。
那宦官手搓捏一下,眼睛立刻笑眯成一条缝,白胖的脸上象绽开一朵花,连声怨道:“你怎不早说,太子殿下召见你,请跟我来。”
东宫的主殿叫明德殿,是太子处理公务和接见朝臣的地方,但那太监却领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在小巷里弯弯曲曲而行,仿佛在走一个迷宫。
“李参军,见太子的规矩很多,你又是第一次进宫,得先学会行礼,等太子有空了再来召见你。”那宦官似乎看在两颗珠子的份上,又多补充一句,“等会儿,你给崇文馆那帮酸儒说一下,你不见太子面,这礼仪至少可以少掉一半。”
李清听说还要学礼,心中着实郁闷,事情紧急,怎容如此磨蹭,他不识宫中品衔,只看这中年宦官走路趾高气昂,便推想他不定是个管事的,笑笑问道:“不知公公尊姓大名,我回去后逢年过节也好托人送些成都的土产来。”
这句话那宦官爱听,他立刻笑咪咪道:“多谢李参军美意,咱家叫李静忠,是伺候太子的老奴才,以后李参军有事,咱家不定帮得上忙。”
‘李静忠!’李清心中突地一下,难道他就是李辅国不成,他只记得李辅国是后来改的名,至于原来叫什么,他却不知道,不过看这宦官的年纪和气势,又姓李,可能性极大,若是的话,将来可手握大权之人,李清思量一下,决定还是压下这一宝,他从手上抹下一只祖母绿戒指,塞了过去。
“李公公说得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谁没个难事,我这人就喜欢交朋友,若李公公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李清猜得不错,李静忠便是后来的李辅国,辅佐李亨即位,又杀张皇后,拥立代宗李豫,权倾一时,中唐宦官乱朝便从他开始。
李静忠早就瞥见李清手指上那颗极品祖母绿,见他终于送来,心中欢喜之极,太子做事谨慎,约束手下极严,所以他虽是太子的心腹,但平时油水也不多,太监不能人道,自然对财物尤其看重,这是天性,就如同狗天**啃骨头一般。
他见李清出手如此阔绰,有意和自己结交,又知道他是章仇兼琼派来的人,一定有什么急事,李静忠迅速平衡了公与私之间的关系,微微笑道:“李参军将咱家当朋友,咱家怎能不帮忙,你跟我来。”他竟不再领李清去什么崇文馆,而径直朝太子的内宫走去。
太子接待朝臣的规矩极严,若非宗室,一般的朝臣只能在明德殿接见,且有书记官记录,将太子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录下来,上报给唐明皇,更不允许太子擅自出宫去见外官,所以李亨的许多暗事都是交给李静忠去办,李静忠故而也有一定的特权,这就是李清善于变通才得来的运气,若他不结交李静忠,而是正正经经去明德殿拜见太子,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拿出证据,搞不好连进殿门的搜查关都过不去。
况且就是拿出来,太子又敢要吗?
李静忠先找了一件太监的衣服给李清换上,见他无须,又将领子拉高一点,将他喉结遮住,这才领他穿过几条小巷,从一扇偏门进了太子的内宫,一路上侍卫戒备异常森严,李静忠只管大摇大摆的走,也没有谁敢问他一下,只是李清不停地摸着这太监的衣服,心中实在难受之极。
大唐太子原名李忠,立为皇太子后改名为李亨,这个新年,他一直便过得闷闷不乐,自去年柳升坐赃案发后,李林甫便抓住机会,一道一道给他下套子,铲除他的心腹和支持者,先赶走京兆尹韩朝宗,又剑指李适之,最近再一次听到宫中线报,李林甫密告李隆基,朔方节度使王忠嗣欲拥立太子即位,而李隆基竟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觉,李亨开始恐惧起来,这和当年废前太子李瑛时是何其相似。
他刚刚送走嗣宁王李琳,昨天夜里,宫中传来消息,皇上忽然改变主意,竟有意将李琳之女李惊雁下嫁契丹李怀节,不用说,这一定又是李林甫手段,报复李琳对他的支持。
李琳一早便来求他,可这件事李亨委实难办,用李惊雁下嫁李怀节不符合礼制,但皇上却答应了,可见其中必有什么利益交易,若他贸然进劝,会反被李林甫抓住把柄,会说他不适合断军国大事,可若不进劝,那又必然会伤了李琳的心,李亨权衡再三,最终决定保持沉默,毕竟还是自己太子位重要。
此刻,李亨正在内宫细细地品尝一碗参茸燕窝粥,他身子较弱,不能过度疲劳,接待完朝臣后总要回宫休息一阵,这时,门帘一响,李静忠悄悄进来,一声不吭地垂手站立。
“章仇的特使去崇文馆了吗?”
“禀报殿下,奴才斗胆将他带来了。”
李亨却没有说话,半晌,他淡淡一笑,“不错,你不愧是被我看重之人,他在哪里,让他进来。”
李清很快被领了进来,一名贴身侍卫端个银盘跟在后面,盘子里就放着李清带来的证据,隔着薄薄的纱帘,他见里间榻上斜坐一人,倚靠在软垫上,看不清面容,但必是太子无疑,李清连忙跪倒:“剑南节度使府下兵曹参军事李清叩见太子殿下。”
“李清,剑南”李亨喃喃念两句,忽然笑道:“我记得李琳说过,发明雪泥之人便是叫李清,后来被章仇推荐为义宾县主簿,可是你?”
李清惊于他的记忆,连忙答道:“正是微臣。”
“不错,那雪泥父皇很喜欢,我也很喜欢,你且抬起头来。”
李清抬头,这才发现纱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他一下看清了太子的模样,只见他年约三十五、六岁,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病态,鼻子高挺且长,口唇宽阔,尤其是眉眼长得异常飘逸,给人一种庄重却又懒洋洋、很散淡的感觉。
“你说吧!章仇派你来有何事?”
李清瞥了一眼那盘子,侍卫立刻将盘子里的书信交给李亨,最面上一封是章仇兼琼写给太子的密信,李亨随手拆开细看起来,开始是漫不经心,但渐渐地他的眼睛开始闪射出精光,不时抬眼眯视李清,最后他坐了起来,找出李道复的那封信,一字一字地读着,手竟微微颤抖起来,正如章仇兼琼事先所料,这封信来得实在太及时了,此信若公开,李道复必死无疑,而李林甫也将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李道复死不死并不重要,有这个把柄在手上,他知道李林甫自然会主动向他妥协。
李亨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文件放进一个箱子里锁好,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李清一眼,眼睛里竟迸出一丝冷意,李清忽然想到一事,大脑里‘轰’地一声,身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他突然意识到,太子要杀人灭口了。
他背上的汗立刻湿透一大片,在此之前他一直想着如何摆脱李林甫的追杀,千方百计将证据送到太子手上,却忽略了太子会杀人灭口。
李清的脑海里闪电般地思量着对策,不等太子开口,他立刻抢先道:“殿下,此事是臣一手经办,海家的走私船便是臣在义宾抓获,以后海家的案子,还需要臣来佐证。”
李亨确实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念,但李清抢先说出此话,倒似乎看透他的心机,李亨不语,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昨晚,有大群士兵来益州进奉院抓为臣,却将成都县的主薄当作臣抓走,所以臣今天一早才急着将此证据送来,臣以为我个人性命是小,但若误了殿下的事才是大。”
他这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毫不着边际,将旁边的李静忠听得一头雾水,但李亨却听懂了他的意思:李林甫已经知道我来长安,若我突然被你杀了,等将来佐证之时,找不到我,你又怎样给皇上解释。
李亨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倦笑,李清回答虽有些牵强,但这份急智却让他暗暗赞许,又想起信中章仇兼琼对此人毫不吝啬的夸赞,李亨杀机稍敛,心中忽地动了爱才之念,他又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年轻人,见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五、六岁,但眼睛里却露出严峻、冷静和坚毅,和他的年龄完全不配,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似乎超越了这个时代,跪在地上却又能挺直腰侃侃而谈,谦恭而不失尊严,李亨忽然想到了自己最稀缺的东西,那就是忠于自己的人才。
他很想再多问问他,但时间不允许了,崔翘还在明德殿上等着,记录官在详细地计算着自己休息的时间,时间过久会让父皇生出疑心。
他望着李清微微一笑,眼中生出一股暖意,“你去吧!先去崇文馆学学礼,等会儿再来明德殿见我,给我讲讲你如何治理义宾县,再讲讲你是怎么发明雪泥的。”
李清走出太子内宫,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裳早已湿透,长吁一口气,随侍卫去了,李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远去,笑了笑,忽然回头问李静忠道:“你觉此人如何?”
李静忠偷偷望了太子的脸色一眼,“奴才不敢妄评外官。”
李亨冷哼一声,“你说吧!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虚伪。”
“奴才不敢,奴才对他了解不多,不过奴才只感觉此人气质不同常人,说不定能为殿下所用。”
李亨点点头,淡淡吩咐道:“你去一趟吏部,将此人在义宾县的档案给我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