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似乎酒醒了些,吐出一口浊气,拢了拢衣袖,一瞬间,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宁羽笑着,似乎看到了醉汉腰直了,宁羽很喜欢看到醉汉有精神的样子,这样才有几分读书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势,这样挺好。
醉汉坐直了身体,像一张紧绷的弩.弓,抬头看着宁羽,淡然一笑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宁羽摇摇头,笑道:“怎么不认识,你就是穿上那龙袍,不还照样是李叫花,没啥子不一样,只是想不到,你也有腰板一阵,王八之气胡乱一放就能震慑宵小的本事,认识你这些年,怎么不知你有这等本事,若是出去了,就凭你这本事,绝对能忽悠人,要不你就去算命得了,绝对赚钱!”
醉汉没说话,脸上透出一股子古朴潇然的意味,像是一块千年的老墨,没有研磨成墨汁,仅仅在那放着就透出一股扑鼻的墨香。
宁羽笑着问道:“李叫花,你曾说过你去过文宗斗过七秀,那得多气派,不过,这可是真的?”
“我说过吗?”醉汉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随口说道。
“……”宁羽愤恨的瞪着他没说话。
醉汉换了个姿势,似乎舒服了一些,莫名的问了一句道:“上面挺热闹?”
“热闹,怎么不热闹,戏子妓.子婊.子一个接一个的登场,这会怕是已经精彩纷呈了,都是聪明人,聪明人算计聪明人才好看,入了局再想要出来,不掉层皮怎么行!”宁羽冷冷说道。
醉汉没抬头,双眼不知聚焦在何处有些无神,语气硬了几分,道:“煞气重了些,始终不是好事,谋略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谁说绝对那就是一定的,局外人局内人,不都在棋局之上吗.
下棋讲求落子生根,攻守,进退,弃取,势地,棋局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不是只有诡道,那般大开大合重剑无锋亦是此中强手,知道你不懂棋,认为那只是心算的游戏,不过,有些道理还是听得,以后出去了,若是遇到大国手,你一定要耐下心来跟他学学,不求棋艺怎样高深,那样的大国手所经历大风大浪必定不少,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总是好的!”
醉汉说的话多了些,长久饮酒的的人嗓子会干,他淡淡的看了一眼那个酒葫芦,终归没有伸手。
醉汉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握什么,可手边空空的,他自然握空了,但是他的手似乎又握住了什么,像一杆笔,神色怔怔.
忽然落笔轻展蔓延,很慢却很认真仔细,宁羽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似乎在画画,笔法极为熟稔,好像是做过无数遍的动作一般,山洞顶部阴暗却不潮湿.
远处传来一声声水珠滴落在钟乳石上清脆的声音,醉汉手腕一动,似乎甩了甩,抖了抖手腕,眼中瞅着虚无的地面流露出一丝柔色,淡淡的放下那一杆笔,搁在了一旁,让人好奇的是,本就什么都没有,他却做得一板一眼,颇为**。
瞬间,地上一片惊鸿……
醉汉的精气神突兀的溃散,脸上不知不觉爬上一抹潮红,剧烈的咳嗽从肺腑中猛地窜出,醉汉连忙用手捂嘴,强行将那到了嘴边的血咽了下去,掩了掩手掌在衣襟上胡乱的擦了擦,可是衣襟上那抹殷红却像是墨宝上的血梅花却怎么都抹不了去,宁羽眼神一缩,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李叫花……”
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便被醉汉抬手打断,他抬头看了宁羽一眼,笑道:“小乞儿,百丈高楼起于平地,万顷碧海源于细流,只不过,你雪山悬于空,气海漏了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怎么修都是白费,这辈子没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奇遇,是不可能修行了.
不过,不修行就不修行,世间没有那个道理说不修行就成不了高手的,开国宰相张良身高不过六尺,一介书生,还不是大夏第一功臣,何况,钟灵七秀,你小子的脑袋能独占其五,说这些话只想告诉你,好好活着,这仇报得就报,报不得就不报,别转不过筋来。”
宁羽眉宇间泛起一股怒气,骂道:“李叫花你这话像是遗言,我不爱听!”
醉汉摸了摸脏兮兮的衣袖,那上面似乎刺着什么字,只不过看不清了,吐出一口浑浊着浓重血腥味的浊气,看着宁羽淡淡笑了两声,自语道:“遗言,嘿嘿,可不就是遗言吗?”
宁羽拳头啪的一声垂在石壁上,被石壁上的棱角划破了皮肤也全然不在乎,眼睛有些泛红,瞪着醉汉,语气平缓了些,轻声道:“李叫花,随我出去吧,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总需要个人来指路,你不是说我的字比那相国寺的老和尚还难看吗,你不想帮我改改.
那春水巷子的桂花糕,你就不想再尝一口,你不是总说那桂花糕有股子奶香吗,还有西子湖畔的西施豆腐,那可比小娘的胸脯来的滑.爽.
你看,外面都乱了,你不经常说,浑水摸鱼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吗,你不想再出去看看了。”宁羽的语气中竟是多了几分恳求之意。
醉汉没回答,抬手掀起自己的长袍,敲了敲自己仅剩的一条腿,笑问道:“只剩一条腿,怎么跑,怎么跑都跑不快啊,又怎么出去,怎么出去!”
宁羽责声道:“怎么不能出去,我力气大,自然能把你背出去,不就是没了一条腿嘛,等出去我帮你做一根,半山冠儒士袍往身上一穿,保证你又是个风度翩翩的**才子。”
醉汉摇了摇头,眼神平静的扫了一眼石洞,轻声笑道:“小乞儿,你我认识多久了?”
宁羽脱口道:“七年,当初见到你时,你就是个死人,比叫花还叫花,可我怎么发了一回善心就把你给救了,不过想想,真好,这七年若没了你,我早就疯了。
李叫花,别他娘的说这些子屁话,当初不是说好的,你出谋我划策,咱俩冲出了这死人坑,那便是一片青天白日,哪里去不得,到了这会儿了,你改主意了,我不许!”
醉汉没答话,缩了缩手,似乎有些寒,身上的破衣裳有些遮不住不断侵袭的寒意,宁羽瞥了一眼连忙取出那件锦衣披在他身上,宁羽满意的看了一眼,觉得这件锦衣穿在他身上才合身。
他摸了摸锦衣,笑容有些莫名,说道:“多活了七年,值了,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会被一个娃娃救了,上天总是公平的,再凄惨,可总归会有那么几件顺心的事情,我本就是那该死之人,多活了七年已经是贼老天打了个盹,出去了又怎样,怎么死不是死,难道说非得死在外面才是好汉?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把玉门关带走吧,跟着我苦了这么些年,总觉得亏欠它了,当年她把玉门关送于我时,却不想会这般凄惨,若不是有它在,我大概早就饿死了吧!”
醉汉看着玉门关眼睛中难得的显露出一抹柔色,所在墙角的玉门关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嗖的一下窜进醉汉的怀里,闷着头紧紧的抓住醉汉的衣服,意思自然明了,它不会离开。
宁羽的手微微颤了颤,抓着衣襟不禁紧了几分,对醉汉道:“玉门关不愿离开你,就算为了它,也该出去,好歹让它留个念想不是!”
醉汉释然一笑,道:“她走了,我也要走了,留下玉门关,它太过孤单了,也好,就随我去吧,我想它也想她了,不走就不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活一世,不如兽啊!”
醉汉轻轻一笑,摸了摸玉门关的脑袋,脸上有些释然,忽然,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块东西递到宁羽跟前,宁羽眼睛缩了缩,一块不大的布衣,那上面竟然是一个个的血字,密密麻麻看不到底。
醉汉自然知晓宁羽要说什么,摆手豁达一笑,说道:“算到你会来,就先写好了一些,放心,一次没写多少,怕血流着流着就死了,我本就快死了,不会因为留着点血就快了多少,不过还好,能写的都写了,你心思细密,不担心你会犯错,可那些老狐狸不好对付啊,有了这东西终归还是好的。”
醉汉又开始咳嗽了,手掌难以阻挡血流出嘴角,手掌中猩红一滩,血渗出指缝,分为红,宁羽一急,抽出银针刚要扎却被醉汉阻挡住了,咳出了血,他脸上的颜色好看了一些,煞白的脸色泛起了一丝红润。
瞅着宁羽难看的脸色,安慰说道:“放心,我这不是回光返照,现在还死不得,这枯朽的天坑,总归要有个人来了结,我正好合适,小乞儿,记住不要相信三种人,他们很危险,我就是轻信了这些人才落到这般境地,你看不懂的人,你太看的懂的人,还有一种,好看的女人,给你留一句话,杀人就杀人,杀人莫杀人,杀人莫杀心。”
宁羽双眼始终看着醉汉的脸,沉默不语,以他的医术自然看得明白,醉汉病已入膏肓,熬不了多少时光了。
“说完了,你走吧,这就算临别了,以后便不见了,小乞儿,不要做女儿态,知道你想让我死也死在外面,可死在哪里不是死,外面已经没有属于我的风景了,这里挺好,死得干净,本来想着会死无葬身之地,这地方够大了,知足了,嘿嘿。
上卿大夫下布衣,穷酸秀才老腐儒,这遍天下寒与暑,不忘暮时少年游,老子在下面看着你,莫要急着来,该走了,走吧!”醉汉说完低垂着头再不看宁羽一眼。
宁羽嘴唇动了动,眼眶有些模糊,手中的油灯灯盏摇曳,映在醉汉佝偻的身体上有些昏哑,他知晓这转身便是再见,再也不见,所以他没有转身,只是看了一眼,将醉汉脸上每一根胡茬都看得仔仔细细,这是他的朋友,知己,还算是老师。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送别了,宁羽擦了擦脸颊上的痕迹,没说话,醉汉从来都不喜欢哭哭啼啼的离别,宁羽也不喜欢,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两块扁了的荷花糕,把一块放到酒葫芦边上,走之前,再吃口荷叶糕,再喝口美酒。
宁羽清冽的笑了笑,转身而行,玉门关在醉汉怀里吱吱叫了两声算作送别,宁羽身子顿了顿,脚步不停,却不知怎么,早已泪流满面。
烛影摇曳,黑影走着走着就走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