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在家里姐弟六人中排行第三,由于我的姥爷是典型的重男轻女的老卫道者,当初一心只求有个儿子,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全是闺女,一气之下便为母亲起了个“臭三妮子”的小名。现在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我也只是偶然在母亲的一位幼时玩伴嘴里听到过一次。
母亲是上过学的,只不过学历不是很高,小学一毕业便辍学帮衬家什了。大姨时常对我说对不起我的母亲,说如果当时她能够多帮着家里承担些,母亲还会学得更多,现在也会过得更好。现在母亲一年难得和大姨见上几面,可是每一次见面总会有意无意地当着大姨的面说“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儿啊”这样的话。
母亲的腰不好,平日里站得久了就挺不住,浑身上下使不得一点儿力气。
据说母亲的腰病是因我而生,当时母亲背着哭闹不停的我爬上梯子,准备在大雨之前将屋顶上的粮食盖好,谁知快爬到屋顶时脚下一滑,脱手将我甩了出去。情急之下不多想便纵身一跃,将我拽回怀里,自己却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虽然当时立即送了医院,但是病根也就此扎下,二十多年中不时发作。
记忆里小的时候没见过母亲笑。
(二)
我九零年出生,认识我父亲的时候大概是在九四年。
别误会,这并不是什么用来催泪的继父桥段。
这里的父亲,是唯一的那个父亲。
我父亲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到了天津,除了每隔几年回家看望一下我的奶奶(我爷爷去世很早,以至于我从未见过)以外,直到娶我母亲前都一直呆在那里——即使是娶了母亲后,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
这也是为何我早期的记忆中几乎想不起来有关父亲的任何一处细节、捕捉不到父亲的任何一个身影的原因。
但对于那有印象的第一次会面,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父子两人只说了三句话。
“你妈呢?“
“你是谁?我妈不在家……“
随后我的母亲便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面前这个梳着洋葱头、手提旅行包的男子回来的消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那一天,我知道了,原来我真是有父亲的……
可是我的父亲终究没有在家多住一段时日,不久之后,我的母亲由再次郁郁寡欢。
又过了不久,我上学了——依母亲的说法,是我小时太调皮捣蛋,她一个人管不住我,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我却并不这样认为。
(三)
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挨揍。
或许真如母亲所讲,我小时候实在不像话,竟然逼得好脾气出了名的母亲动起手来!
你小的时候馋吗?你小的时候偷过钱吗?
我清楚地记得,我小时曾经因为偷了家里的五毛钱,被母亲用纳底儿的针锥在手背上扎下五个汩汩流血的口子。
你小时挨揍,是任由父母打,还是一看势头不妙立马开溜?
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了,最后竟然惹得我这位温文尔雅的父亲大动肝火,顺手抄起扫帚,追得我四处逃窜,眼看着随时便会落在我身上。适时正是晚上,单纯的跑到街上没有人看得见,起不到“路见不平一声住手“的效果,反而是跑得越快,最后打得越凶。但是广而告之的结果就不同了,如果有人过来劝说,等火气儿过了以后,即使想揍,也提不起来那份精神了。我当时灵机一动:这会儿不是没人看得见么?只要让人听得见便也可以!于是我买力地沿街呼喊:“我爸打我了!我爸打我了!!”果然,四方街邻纷纷出来伸张正义,父亲耐不住众人劝说,便也作罢。
第一个挨打的经历是想告诫自己:做错事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第二个挨打的经历则是告诉大家,以后教训自己的孩子时,关起门来闷揍!
(四)
我见过母亲哭过两次。
一次是偷钱挨扎的那次,上面已经讲过。
另外一次是偷偷看到的。
我上学前班时,经常会趁老师不注意半途溜出去玩。那天大家出奇地认学,只有我一人心不在焉,找不到玩伴便只好悄悄溜回家里。刚进门就隐隐地听到有人哭,趴到窗台往里屋一看,是母亲正对着一纸书信流泪。
当时由于父亲还在天津,又没有电话,两人便以书信来往。从家里寄往天津的是用白色信封,从天津寄回家里的是用棕色信封,所以当我瞥到那一角棕黄时,便猜出了几分。
几年前由于我热心收藏邮票,便把衣橱中那码得整齐的两摞信一一拆开,将邮票剪下。无意中,想起了当年的事,找出那封信私下里读了读,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令人情绪失控的内容,倒是看到“我心知你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委屈你了“这句时,突然觉悟:母亲之所以会哭,应该是因为父亲这句体贴的话吧……
后来学到“弦断有谁听“这句,更加笃定了我的猜测。
(五)
和父亲、母亲打电话,每次不外乎四句话:
“在干什么呢?”(如果是打给他们,那么第一句必定是“有事吗?”)
“有没有感冒?”
“钱还够吗?”
“少买点书,注意休息。”
简简单单的四句话,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但是奇怪的是每次听到,心里都异常温暖,这种关怀仿佛时时刻刻围绕在身边,被什么东西束缚着,羁绊着……
我从小喜欢读些杂书,父母给的零花钱大部分都是花在了买书上。
书,是我和父亲之间一道精神上的羁绊。
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歇足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整理书。他会把我随意丢在四处的书一一收起,或者分门别类地装在箱子里,或者整整齐齐地排在我书桌紧靠床头的那侧。
我晚上临睡前一定会去厕所,去厕所的时候一定会卷一册书,并且有时一呆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父亲虽然嘴上严厉禁止过,但还是在不足十平米的厕所里换上一只四十瓦的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为了防止熬夜看书时被母亲看到,经常大半夜自己一人蹲在厕所里,自以为人神不知,却不知父亲为此替我挨了多少次骂。
(六)
母亲不善于说谎,并且说谎的时候一定不敢正眼看人。
不论眼前的人是她的婆婆,还是她的丈夫,乃至于是她的儿子——她始终不敢。
我的母亲曾经亲口说过她不吃鸡肉,原因是她受不了那种即使清洗多次也除不去的生肉味。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蹙,脸偏向一边——但这是实话,我的姥姥、大姨都知道这一点,而之所以不正眼看也是因为对鸡肉味儿实在厌恶。
但并非事事例外。
譬如说,当她拿来一件衣服让试穿,而往往衣服恰恰合身,她会看似便宜了你小子似的说“这本来是买给你爸的,但是他穿不合适,退回去又太麻烦了,不如将就着穿了”这样的话。如果这时父亲站在一旁,则肯定会双臂抱怀,别过脸去轻哼一声,绝不说话,母亲也会眼神飘忽着说父亲小气、吃儿子醋。
不会说谎,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七)
从小到大,我大部分的礼物来自我父亲的馈赠。
父亲曾经给我买过两本书,是在我手术醒来后嚷着看书时即刻买回来的——一本《一千零一夜》,一本《格林童话》,可惜现在都已不在我手里,我将其中一本送给了我转学的一个玩伴,另外一本则在传阅的过程中遗失了。
还有一套《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影碟,也被我弄丢了,现在想来仍觉得蛮对不起父亲的。
我幼时有一架遥控的白色飞机——这种东西在当时实属高档品,也由于我控制不当,跌落在人群中被碾压得粉碎。
但是对于这些已经丢失或者损坏了的东西,父亲从未因此责怪我什么,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自己的东西总该自己保存好。
九八年家里翻新,我们一家三口住了大半年的帐篷。
当时的生日也是在帐篷里过的——我对生日已经不抱任何奢望的想法了,之前每一年的生日,也只是吃两个鸡蛋,或者加些荤菜。我未出嫁的小姨很心疼我,每一年都会在我生日临近的时候悄悄地攒下几毛钱,给我买一个掌心大小的、全是薄薄的一层奶油的小蛋糕。
可是那晚,我吃到了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大蛋糕——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
其实当年的学习成绩恰不理想,原本因忐忑悸动的心,似哭闹的孩童吃到了蜜糖一般,安稳、轻快起来。
我至今仍然坚持生日还是平平淡淡的好——每个人的心中总会有一个角落、一件东西、一种情绪,是为了自己最珍惜的人而保留。
(八)
某一年,我向母亲提议喊她为“亲妈”,喊我的大姨为“养母”,喊我的小姨为“教母”,她只是笑。
我断奶很早,因为父亲不在家,母亲便会多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母亲一般会上夜班,不放心将年幼的我独自留在家里,便把我送到姥姥家由两位老人照顾。大一点的时候接回家里,可是母亲仍然上夜班,于是便将大门一锁,任我一人折腾。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呆着,看看书,听听歌,偶尔也会在等待的过程中昏昏睡去。
我上初三时,母亲跟随父亲回到北京,于是一直到现在,我的假期要么呆在大姨家,要么住在小姨家,反而很少回自己家里住。
林林总总地,这些年来见过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每年能有二三次便属于恩赐一般的存在——我们总是对那些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对那些不经意流逝的东西倍加珍惜。
所以当母亲听到我的提议时,只是笑笑,我以为她是愿意的。
(九)
小时候去天津住过一段时间,其他的事不怎么记得,只是记得刚到的那天晚上,父亲似乎没能怎么睡好——我也没有睡好——诚然这两件事是有因果关系的。
当时很羡慕会吹口哨的人,所以没事了自己也会练练,可是怎么也无法发出那些连续、流畅的音符,只能轻一声重一声地发出类似“嘘嘘”的声音。
当晚初到天津,还没能完全适应,到了夜里,更是辗转难眠,便心血来潮地用练习口哨来解闷儿,于是事有凑巧……父亲陪我整夜没合眼。
也去北京看了他们一次,两人各分得了一间不足20平米的房子,由于距离很近,便一间用来休息,一间用来作为厨房,兼做仓库。
本想带两人出去玩玩,可是因为都很忙,只得作罢。
(十)
作为子女,最让父母揪心的,除了健康成长、学习成绩等等方面外,还应该有恋爱吧?
细细算来,我的第一次恋爱大概实在小学一年级——或许也不算恋爱吧,毕竟不会像现在这样要考虑工作、家庭、房车等等——但毕竟是被父母知道了。随后的某一晚,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经过两人轮流的说教,我刚刚建立的爱情城堡就被轻易地攻陷了。
大概是因为有了这样成功的经验,随后的十几年里,他们在我的感情问题是采取的统一的方法一直都是依靠说服教育,但是,毕竟是要失效的。
我在一零年认识了现在的女友,比我小两岁,当时把她的照片给小姨、姥姥、表姐、表弟看了一遍,唯独没有给父母看。之所以这样做,首先是吸取以往的经验,尽最大努力做好保密工作;其次是想依靠亲属展开造势,制造良好的舆论效果。
但终究是被母亲先知道了,当时问了一些问题,最后只是说了句“矮了一点啊……”今年年初父亲回家过年,突然说想要看看我的电脑——毕竟自从买了电脑以后他还从未见过——我自然顺从地拿给他看。谁知父亲直接要求调出来照片看看,我顿觉好笑,早知道就不用拿电脑了嘛,照片是存在手机里的!最后无奈地将手机里照片拿给他看,最后竟然也只说了一句话:“你呀……”
父亲喜爱喝酒,酒桌上也异常活跃,我却很少喝酒,并且酒量很小,一喝便脸红脖子粗了。
母亲没事了就喜欢绣鞋底儿,往往每次回家就会带回来几十双。今年回来,听父亲说连夜砸了十几斤核桃带回来,可总不是短期内能吃得完的。
两人的牙都不是很好,至今已经坏了大半,想必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