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和二弟一起有兴头。”
太尉府的练武场,一黑一紫两道人影频繁出手,直到此时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方才停下来坐着歇息。
今日重阳节,裴靖阑恰巧剿匪归来,蒋离与他便在午宴上碰面了。
“大哥傍晚要要入宫受赏吧?”蒋离顺了口气,随意道。
“嗯,今晚的饮宴上皇上应该会有所表示的。”裴靖阑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再多的喜悦,仿佛受赏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平凡之事。
“二弟也一起来吧?毕竟今晚我们全家都会入宫赴宴。”裴靖阑看着弟弟又道。
“还是算了吧,你知道我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意思的。”蒋离摆摆手推辞了,“不过我听闻因为皇后还在为国舅服丧,所以不主持今晚的饮宴了?”
听到“皇后”这个名字,裴靖阑的神色又淡了几分,他“嗯”了一声,才淡淡道:“今晚的饮宴是贵妃娘娘操持的。”
裴贵妃可是裴甫新的妹妹,裴家儿女的亲姑姑,看来今晚裴太尉一家人又要在重阳晚宴上出尽风头了。
裴靖阑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染到的沙尘,转头对蒋离露出了一个笑容,“时间还早,要不去我那儿坐坐?”
蒋离是先回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服,才去了隔壁裴靖阑的书房。这会儿裴靖阑还没有来,蒋离坐在椅子上等他,有些闲。
“二少爷,大少爷方才被老爷请走了,他说让您稍等片刻。”过了会儿,一个仆人小跑着进来道,“大少爷的书房里有不少书,您可以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蒋离点了点头,让那仆人下去了。
裴靖阑的书房里大多数都是兵书,的确很符合他定远将军的身份,蒋离在他的书架子前逛了几圈,正感到有些许索然无味的时候,顶层角落一本地方图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走了过去,抬起长臂,十分轻松地就将图志抽了出来。
这本图志显然有些年头了,纸页泛黄,书线松散,当蒋离将它从书架子拉出来那一瞬间,一样轻飘飘的东西从书里头掉落到了地上。
蒋离弯腰,修长的手指夹着这个东西捡了起来。
这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夹在地方图志里头,看着也有好几年的模样了,蒋离来了些许好奇,将图志摆到了一旁的书桌上,自己将图志展了开来。
只是下一瞬,他就愣了。
原本,他以为这或许又是哪个地方的地图,但是没想到这张画纸展开了以后,出现在画纸上的竟然是一位姑娘。
姑娘的样子看着并不大,约莫十二三岁,嫩黄的轻纱宫裙,头上用精巧花冠束髻,她站在花墙下,正盈盈回头笑着,然而她微抬的下巴和优雅大方的站姿,无处不体现她高贵的身份。
蒋离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裴靖阑的书里会藏了一位姑娘的画像,此时他看着画上的姑娘容貌,依稀觉得有些面熟,那不化而黛的眉,不点而朱的唇,秀气的琼鼻玉立娇挺。
他思考得入了神,没有注意到书房外的小路上正在有人靠近,那人轻轻地跨进书房,便见到蒋离正在盯着什么东西发呆。
“二弟?”
裴靖阑开口,声音里含笑,“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蒋离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那张画纸。
“大哥,这是……”
裴靖阑也在他转身的同时,一眼就看到这张画纸了,他怔了怔,随即大步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了画上的姑娘脸上。
“对不起大哥,我没成想它从那本书里掉出来了。”蒋离道歉,将画纸交到了裴靖阑的手上。
裴靖阑接过,却没有立马收起,他盯着这画中之人,轻声道:“无妨,我也好久没有看过她了。”
“她是……”蒋离也是听说过裴靖阑与殷和郡主的亲事的,“不是殷和郡主吧?”
“她不是。”裴靖阑伸出手指,似乎是想触摸画上姑娘的脸庞,然而在快要碰到的那一刻,还是将手指收了回去了,“她是已故的长安公主。”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带着缅怀,像是害怕惊扰了画中之人那般。
“她是长安公主?”蒋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不过裴靖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画上,没注意到弟弟吃惊的神色。
“是啊,那时候我是她的贴身带刀侍卫。”
蒋离的视线也落在了画上那张笑吟吟的脸上,心里却忍不住道:居然是这个丫头!那个嚣张又狂妄的丫头!那个和他打赌的趾高气扬的丫头!
他的眼前恍惚一闪,似乎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场景——
白衣的病弱孩童坐在轮椅上,正在树下安静地阅读着,然而忽然之间,一道鹅黄色的娇嫩小身影却大摇大摆地闯进了他的静养之地。
“没想到二弟也喜欢看地方图志?”裴靖阑笑着对他道,“那你能够看到这幅画也是缘分了。”
蒋离看着裴靖阑将书桌上的那册地方图志拿在了手上。
裴靖阑捧着图志道:“这本书当年还是宫里头的,公主十分渴望能到外面更遥远的地方看看,因此她就经常会拿一本地方图志在手上翻看。”说着,他打开了图志,还指了上面的一些批注给蒋离看。
“你看,这是公主自己亲手写下来的。”
蒋离将自己的目光移到了那一排排娟秀美丽的小楷上,能看得出来,公主的确对图志上说的这些地方非常感兴趣。
于是他不由得问道:“据闻长安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如果她真有心去这些地方看看,难道还去不了么?”
“公主并没有人们想的那般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裴靖阑轻轻叹了口气,在长安身边的那些年,他其实真的很少看到她有开怀的时候,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都愿意无条件地服从她,给她带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甚至偷偷带她溜出宫去玩儿,即使要冒着被发现以后杀头的风险。
“我是在公主八岁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那会儿嬴王殿下刚离开雒京去北地从戎,公主表面虽然没展露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是很闷闷不乐的,那些年里,公主每天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用在苦练琴棋书画等东西上,她的母妃黛夫人几乎每隔一日都会派人来检查功课的。”
“公主的功课完成的非常好,她的才名甚至还为百姓们津津乐道,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练琴时曾经练到十指鲜血淋漓,为了画好一幅画不眠不休地坐在那里反复地画。”
蒋离听了有些怔忪,道:“她贵为公主之尊,为何要如此地……”
裴靖阑缓缓摇了摇头,垂眸又将视线落在画上姑娘的笑脸上,“黛夫人将公主看管地很紧,不过我也有问过公主相似的问题,那时候公主的回答很平静,她只是说,她贵为皇家的脸面,如她母妃所言不能丢了,其次是因为嬴王殿下。”
裴靖阑想起长安公主那张落寞的脸,她坐在古琴前,纤纤十指轻缓地落在了琴上,她道:“我二哥是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可他为了这个家国尚且不得不丢弃他最爱的琴艺,投身军中保家卫国,我作为他的妹妹怎么能够拖了他的后腿呢?你说是吧,阿阑?我一定要做得很好很好,他落下的至爱有我来替他发扬,等他凯旋归来那一日,我必不叫他失望。”
裴靖阑模仿着公主那时候的语气,向蒋离道出了这一段话。
蒋离微微叹了口气,道:“看来谁输谁赢,已经很明显了。”
“什么谁输谁赢?”裴靖阑问道,不明所以。
“以前我也曾经与长安公主有过一面之缘。”蒋离也不隐瞒,“那时候我们有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裴靖阑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如果弟弟见过长安的话,那真的是在非常久远的过去了,“不过我从未曾听公主说起过跟人打赌的事情。”
“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公主才五岁,估计不一定记得了,不提也罢。”蒋离笑了笑道,“而且现在看来我赢的几率也很小,没想到公主会是如此的勤奋。”
“那你原来觉得公主是个怎样的人?”裴靖阑好奇地问道,五岁的长安公主,那是他从未曾接触过的她的过去。
蒋离脑海里闪过那个扬着下巴的小小姑娘,失笑道:“那会儿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和她起了争执,那时候就觉得她自负又目中无人,实在是太过骄傲了。”
裴靖阑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大笑出声,“在大哥眼里,公主的确有她骄傲的资本,不过她处在那样一个尊贵身份地位上,有时候纵然骄矜一些,那又何妨呢?”蓦地,他又叹息道,“我倒是想见一见你说的公主那时候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长安公主是个将骄傲矜持藏进了骨子里头的姑娘,她高贵却不张扬,她骄傲却不蛮横,她大气却不咄咄逼人,只有在偶尔的耍小性子时,她才会流露出一些小脾气,不过那也是十分可爱的。
“公主会骑马吗?”蒋离忽然问他的大哥道。
没想到他的大哥沉默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会的,我交过公主骑射的功夫。”
“可是宫里头允许么?”
“当然不允许。”裴靖阑失笑道,“那时候公主怕自己手上长茧子被嬷嬷发现,每次与我偷偷学习时,都会用帕子裹住缰绳,那样才不容易起茧子。”
蒋离垂眸,若有所思,“那我就知道了。”
兄弟俩又聊了一会儿天,蒋离告别裴靖阑以后,出了太尉府就直接往周家大院而去。
阿笙啊阿笙,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姑娘晌午不到就去了峪王府,现在估计已经与端颐郡主一起入宫了。”
在周家大院,芹姨告诉蒋离道,因为他现在与阿笙的合作关系,因此也没有保留。
蒋离蹙眉,回想起之前的事,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一点,“她要去太医院拿先皇的问诊记录?”
芹姨深深地看了年轻的紫衣侠客一眼,没有作声,不过正是这样,相当于默认了。
阿笙今天打着送香水入宫给五公主的名义,实际上也是想趁着重阳节晚宴,正是宫里头人最多的时候,对太医院中的先皇问诊记录下手。
弄明白了这一点后,蒋离立刻离开了周家大院,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蒋侯府。
“你这个泼猴儿,今天重阳节也不回来陪我们老两口子用午膳!”
蒋老侯爷一见到蒋离,劈头盖脸地就骂道。
“这不,裴家的老太太身体不好,她叫了我许多次,我应付不过不只得答应了嘛。”蒋离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那时候事实的确也是因为他架不住裴老夫人的苦留,原来他对蒋家的二老是有愧疚的,不过此时他却无比庆幸自己做了那样的一个决定。
蒋老侯爷还要再骂他两句,可是蒋离的心思现在全不在这上面了。
他打断了蒋老侯爷的话,直言道:“外公外婆,今晚我要跟你们一道儿入宫。”
“哼,今晚的宫宴是裴贵妃一手操办的呢,你才从裴家回来,跟着他们去岂不是脸面更大?”蒋老侯爷拍了拍椅子扶手,吹胡子瞪眼睛道。
“唉,我可是姓蒋的,而不是姓裴的,怎好跟人家一起去呢。”蒋离连忙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有蒋老夫人在一旁,蒋老侯爷十分容易地就被安抚下来了,蒋老侯爷表示也很是无奈,他奈何不住自己的亲外孙,但更招架不了妻子的温言软语,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一般模样。
“你上次不是答应了我要带那个姑娘回来的么?”蒋老侯爷哼了哼,“人呢?”
“唉,我想来想去还是想等人家姑娘相信我了,才好把她往家里头带嘛。”
“人家姑娘还不相信你?”蒋老侯爷忍不住又要瞪眼睛了,“你不是说那是我未过门的外孙媳妇吗?怎么看样子不像啊?臭小子你一定是在耍我们两个老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