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轻无法说服妈妈,看护又要辞职,加上工作堆积,她几乎心力憔悴,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关桥月家里医疗行业的人多,对这行比较熟悉,帮她敲定了新的看护,说好了交接日期,忙碌几天过后,工作也处理完了,安轻再次去看望妈妈。
幸亏这次没有看到安十齐,爸爸也不在家,安轻觉得一下轻松。
她敲敲门,没有回音。
她推门进去,看到汪云子仍旧在酣睡,她不知从何时起,就总是在睡觉,似乎永远也睡不够。
现在大白天上午十点多,她仍在睡觉。
旧的看护已经走了,新的还有几天才到岗,安轻正打算退出去,叫家里阿姨来问问妈妈这几天情况,汪云子醒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安轻,你来了?”
安轻担心的坐在床边,问:“妈,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最近这么嗜睡?”
汪云子坐起来,平静的笑:“妈妈没事,多睡点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安轻惊疑的看她:“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妈妈有什么心事,难过到必须通过不断昏睡来逃避吗?
汪云子面上浮着浅淡苍白的笑,如同罩着一团烟雾,飘忽难以触摸。
她摸摸安轻的头:“乖,妈妈去洗漱一下,你坐这儿等一下。”
安轻不眨眼的盯着卫生间的门,好似妈妈大白天就会倏忽不见一般。
汪云子出来,用洁白的大毛巾汲着头发上的水,安轻靠近,接过妈妈手上毛巾,帮她擦头发。
妈妈的发丝柔软细密,仍旧又黑又亮,并不像是长期生病的人,安轻细细的擦着,心头又酸又软。
终于她擦干头发,放下毛巾,像个小孩一样抱住妈妈的腰,说:“妈,和我一起去住好不好?”
汪云子笑着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却并不回答。
安轻心中一阵失望。
过一会儿,汪云子摩挲着她的头发,温柔的说:“安轻,帮妈妈去我以前住的屋子,就是最靠边的那间,取一件东西好吗?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蓝色封面的相册。”
安轻心里有点奇怪,还是说好,起身帮妈妈去取东西。
这是最边上最小的一间房,曾经汪云子和安健民吵架分居时,她就搬到了这里住,后来整幢房子经过两次改造,这间小屋子却都被忽略过去了,还是原来的布局原来的装修,甚至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毫无变化。
安轻没想到,妈妈还在这里放了东西。难道是以前和爸爸分居时一直放到现在的?
安轻照妈妈说的,很快就找到了相册,安轻蹙眉想一想,这个相册似乎在哪儿看到过?她随手翻一翻,都是些老照片了。
安轻返回去,把相册交给妈妈,说:“妈,这是你什么时候放那儿的?”
汪云拿出眼镜来戴上,把相册放在膝上,说:“安轻,来,坐妈妈旁边来。”
她的动作和语气无端带了几分严肃。安轻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的不安。
汪云子翻开了相册,它已经很旧了,夹层都泛黄了,相片也都带着一种古旧的色调。
汪云子一张张仔细的翻着,安轻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终于汪云子的手指停留在一页上面,那里面的透明塑料膜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男子容颜俊朗,眉毛飞扬,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女子肩膀紧紧挨着男子,在相片里微微笑着,她笑得温柔又好看,目光明亮专注,似乎正透过照片注视着安轻。
安轻的心脏一阵绞痛。
这个女子,和安轻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是安轻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事情不言自明。
安十齐没有胡说,安轻的生父生母另有其人。她并不是安家人。
照片下面还淡淡的写着一行字:亓木佳薄斯宁八二年云州合影,笔锋苍劲。字迹已经很淡很淡了,但是两人的名字仍然可以辨认出来。
安轻看到亓木佳三个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小时候,年幼的自己在饭桌上好奇的问:“妈妈,元木佳是谁呀?”
父母都愣一下,然后对视一眼,汪云子开口:“安轻,元木佳你从哪看到的这个名字的?”
小安轻回答:“我看到妈妈的相册里,有个男的和女的,上面写着元木佳还有薄薄什么的。”
后来妈妈怎么回答的,她已经忘记了,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相册了。
小时候的安轻,偶然看到亲生父母的照片,可她连母亲的名字都叫错,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住。
现在安轻看着眼前似黑白似彩色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印记的照片,她无力地垂下手来。
汪云子拉起了她的手,缓缓道:“安轻,你已经知道妈妈要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安轻不语,她心里乱成一团,纵然安十齐已经提前预告,她仍然没有办法接受。
她从小生长大的家,竟然和她没有关系,从小关心她的外公外婆,不是她亲生的,她的爸爸,那个小时候疼惜她,长大和她芥蒂横生恩怨难解的爸爸,也不是亲生的。
而妈妈妈妈怎么会不是她亲生的?
这么疼爱她,处处为她打算,生怕她受一点苦,为她操了无数心的妈妈,怎么会不是她亲生的?
她耳边浮起关桥月的话“就算真是这样,安轻,你妈妈也仍旧是你妈妈”。
当然,妈妈仍旧是她的妈妈,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可安轻心头的感触,失落又难过,复杂难辨。
汪云子静静的等她缓一会儿神,才又开口:“安轻,妈妈想过了,与其你从别人口中听到闲言碎语,不如由妈妈来亲口告诉你。安轻,妈妈对你的爱,和血缘没有关系,你是妈妈唯一的女儿,妈妈活到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安轻默默抱住妈妈,带着哽咽嗯一声。
汪云子的手柔软又有温度,熨帖着她的心。
汪云子又说:“安轻,你想不想知道你亲生父母的事,妈妈来告诉你。”
安轻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紧紧抱着汪云子,像溺水的人攀附着最后一块浮木。
汪云子叹一口气:“安轻,你生父生母都是非常好的人。”
她带着惆怅和怀念慢慢的讲下去。
她说:“你父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一起长大,读了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毕业后到了这个城市的两家医院工作,他们在时认识了我,和我成了好朋友。你的父母都是非常心善的人,待人真诚,脾气和善,可惜好人不长命”
一个平常的一天,薄斯宁如往常一般去医院上班,但是却再没有回来。
一群人被人花了每人几十块雇佣,充当医闹,举着木棍菜刀冲进了薄斯宁所在的科室,医院的保安在这种时候是从来不见身影的,警察也姗姗来迟。
薄斯宁在杀红眼的一群人中,在混乱中把一个实习生匆忙塞到了桌子底下,他直起身来时,被一个男人从身后一刀捅到了肋下,他捂住了伤口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在鲜血和暴力中失去理智被快感驱使的男人,又补上了一刀,正中心脏。
粘稠的血液汹涌流了出来,很快浸湿了他的白大褂,他手扶着桌子支撑着身体,无力地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人一不做二不休,又补上几刀,将人杀透了。
薄斯宁再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椅子被他的身体推动,金属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凶手和薄斯宁从不认识,也不是医疗事故中死亡患者的家属,他不过临时被雇佣来闹事的,可他实在太痛快了,打人乃至杀人,实在太痛快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杀戮的勇气,其他人看他杀红了眼的样子,也被吓到了,纷纷撤退,离开这间办公室,聪明一点的,已经趁混乱急忙离开了医院,这个人又独自去寻找遗落的躲藏起来的人。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孤狼,为民除害的孤狼。
只要是穿白大褂的,不管医生护士还是实习生还是别的科室来会诊的来送化验单的,一律都该死,统统不能放过。
幸亏警察在这时候来了。
多年以后,这起医闹事件早已湮灭,那时候社会风气早已改善,社会上讨伐医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多,而在当时,薄斯宁的死亡并没有任何行业外的人知道。
事情太恶劣,同一家医院的医生们集体去市政府门前抗议后更加影响大局,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
薄斯宁科室的人很长时间都心怀阴影,这个城市的其他医生那段时间也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工作,但是这其中并不包括亓木佳。
她在满怀甜蜜中,等待着将刚刚的检查结果告诉丈夫,那时候还在使用传呼机,她不想通过陌生人之口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她等着下班后,回家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她怀孕了,他们即将有他们的第一个宝宝。
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是他们的宝贝,他们最最亲爱的人。
可惜她等到了丈夫死亡的消息。
她一下晕倒在地,手还下意识捂在肚子上。
醒来后,她不顾其他人劝阻,和薄斯宁的同事朋友一起,操办了他的葬礼。葬礼上,她双目含泪,却没有嚎啕大哭。自始至终,她都表现得非常坚强。
甚至在随后一年时间,她还是正常的工作,没有要求减少排班一类的照顾,医疗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对待病人也还是一样的耐心细致。
在杀戮发生后整个医院环境都莫名压抑的氛围中,她一直镇定异常,没有悲不可抑,没有害怕紧张,更没有战战兢兢。
直至肚子已经很大了,再不能劳累加班,她才回到家休养。
其他人无从了解一夕之间失去丈夫,独自一人等待孩子降生并且正常工作的亓木佳在想些什么,连她的好友汪云子,也不能完全体会她的心情。
汪云子低声讲述着整个故事,她像是怕惊醒什么一样,用轻柔地语气说:“安轻,你爸爸妈妈都是特别好的人,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安轻哭了起来。
他们再好,安轻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汪云子也泪水迷蒙了双眼。她在泪中含笑:“安轻,你爸爸妈妈,他们感情特别好,你爸爸对你妈妈尊重关怀,体贴入微,你妈妈也陪着你爸,走过他人生的许多低潮,从来不离不弃。他们俩个,都是这世上难得的好人,对朋友,对身边每个人,都特别好。可惜这个世界,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老天不长眼,让他们年纪轻轻就没了,留下了你一个人。”
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可惊可怖的世界。
安轻轻声问:“那妈妈,我妈我生母,她是怎么去世的呢?”
汪云子慢慢讲下去。
亓木佳在生安轻时候,出现了大出血。
她躺在手术床上,下身都是鲜血,她痛到整个人如被抽去了脊柱,痛到身上一寸寸血肉如被利刃切割。
她浑身汗湿,脸上留下一道道汗水的痕迹,乱发披散下来,粘在脸上,狼狈又无助。
终于,孩子呱呱坠地,亓木佳在黑色眩晕中,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她模糊知道孩子被抱了出去,然后就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汪云子抱起了襁褓中的安轻,对安健民说她要收养她。
安轻爸妈都不在了,她爸妈都是独生子,他们的父母也都没有了,孤零零剩下了安轻一个人。
安健民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那时候汪云子结婚几年都生不下孩子来,汪云子就用民间流行的抱了一个孩子就会有自己亲生的说法,来说服安健民。
安健民看到一直以来百依百顺的妻子这么坚持,最后也同意了。
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又不是男孩子,她想养就养吧。
上户口时,汪云子说:“叫安佳宁吧。”取她父母名字各一个字,也算是纪念。美好宁静,寓意也不错。
安健民却深深皱起眉来,他说:“这孩子以后就是我们家养了,还留着她亲生父母的痕迹做什么?”把安轻接回家后这么多天,他第一次从保姆手中抱过孩子来,掂一掂,说:“这么轻,叫安轻好了。”
汪云子觉得这名字取得有点太随便,也有点不吉利似的,可是她因为要收养安轻的事已经和安健民发生过冲突,这时不愿意因为名字的事再逆着他,就点头同意了。
汪云子没有详细和安轻说这些,说安健民的表现,她只是说了她母亲去世后收养了她的事。
安轻听到生母去世的过程,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也说不来自己为何这么难受。
照理说,亲生父母连面也没见过,更没有任何相处,她不会有什么感觉,不会有多大反应才对,可她说不来为什么,哭得这么肝肠寸断的样子。
汪云子也没想到她已经尽量粗略的讲,安轻还是这么难受,她叹一口气,轻轻拍着她背安慰她。
安轻哭着抱住了汪云子:“妈妈,我现在只有你了。”
“你不要离开我”,这是她没有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