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交,有座天台山,高耸入云,四面环着海。海水墨蓝,广阔无垠、波澜不惊。一旦风起,涟漪圈圈、浪排排,全凭她的兴致。海面游弋着几峰高鳍,不见首尾。待到一注水起,在半霄洒落成倾盆,滋润仙山;带出鲲鲸,尖吻细尾,骨感的身子凹凸不平,长着如钩的鳞,猛地扎下,划开山腰,激起水花。
山如梭,腰宽阔,头上云天,脚下深渊,垒垒起九层。山一律是怪石嶙峋,如飞禽、走兽、虫鱼,少了圆滑,多的是棱角。但并不妨碍山腰绿树红花的生长,花开一地,从外到里,渐渐深沉起来、慢慢繁杂起来,竞相争妍。浓密的林,过不了风,只有它的冠,轻轻摇摆,扶桑树越发高大,想挣脱林的束缚,求得高层的给养;激励着草和藤也跟着往上挤,急了就自个儿爬上树身,招徕蜂蝶簇拥,妆点了山的花衣哨。
每一寸的山,都香,吸引了一片鸟啭虫唱。
但青木也好,禽兽也罢,没了水,便没了灵,而这山,也是有水的。千万条涓涓细流,滑下雪顶,在平地里潺潺,汇成一条宽阔的河,波滔汹涌,到悬崖边沸腾起来。看一眼山脚,惊得失了魂魄,更失了威风,悄悄沿着石壁流淌,散出冰凉,映着葱绿。
草长鹰飞,盘旋的猛禽可以栖一叶花草,但居得中规中矩,因为叶缘如刀。
如此黼蔀黻纪,只属于山腰,好一派勃勃乐士。
往上一层是城,山体剥落后形成的粗制滥造的石墙,恰好围了周,墙上的孔洞,作了门坊,凿一块石扁,雕上“苦生”;城内高矮不一的石房,就是风蚀山岩,长在地上,杂乱无章。有的勾连着上下,有的歪斜,有的细长。横七竖八的巷道,像久旱的土地上的皲裂。推开门,一眼单调,除了石上风化起的破洞,所有的摆设都是千篇一律的简:一方凸起,是床,割断了的枯草作席;一块隆起,成了几案,有角杯、骨碗和刀;墙上挂弓箭,锅里熬骨汤。
这城不是人造,而是神力的镂空雕。
城里人——眼中无神,心中无魂——这是天帝造的皮囊,禁锢在此,终日不息,为身体充着养。
再上一层,狭小而拥挤,把山体刻出“苑象”二字,有武士在其上。武士一身绿,长得老高,头上盘起圆头髻,留一帔长发垂下,缠了一圈虎皮带,分成一辫一辫。
每一个都是粗壮健硕的怪物,看似人样,然而脸盘浑圆却高低起伏;厚重的眼皮压着圆鼓鼓的眼;双唇肥大,撕开了头的整个下方;结实的肌肉上裂纹深,深处青筋暴;修长的脚趾结了圆圆的头。身负板斧、手握长刀,或者负箭挽弓。
逼仄的空间,空旷平坦,往生马或立或跑,黑马怪异,粗壮如象,头戴铜箍,只露出吊睛虎眼和一口狼牙;身无马鬃,却有鳞甲,鳄尾嵌在后方,长着毛。
武士在中,压抑得显不出凛凛威风,只有慢慢地抬腿和收脚。然而,孔武有力的步伐,每一走都是地动山摇。
坦荡如砥之中,有上下相连的石柱,盘桓着梯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往左保佑大昊王,往右调兵遣将。
大昊王的住地,叫“御景”。倚着几峰突兀的山石,精雕细琢,造出了雕饰得纷繁复杂的亭、台、楼、阁,镶嵌在水中央,由于廊桥的千折万转,水也跟着蜿蜒了。接连琼楼玉宇的廊桥、曲径,永恒不变的一端,是围了雕栏玉砌的天城殿。殿周的平台,满是芳香的苔藓,隔空冒出一股清泉,这水,不像山腰流水的气势磅礴,也不似辽阔深海的幽远深邃,它自有小巧玲珑。原来,苔藓铺在了水面上,而大殿,又在苔上。
天城殿,鹤立鸡群,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气派,缠一沟清水,头枕山尖,铺着精致的琉璃,屋檐上翘起熊、狮、狼、豹状的四角,脊上刻着花样;支撑的柱子顶天立地,中间的石门雕窗。进了里面,虽没了表面的光鲜,却透着奢华:平整的石壁,漆了一层金黄,不带一丝凹凸,而带了一排长明灯,石柱子打磨光滑,裹了一层鲜红的油,光亮中藏着珠宝;四角有几口青铜,燃烧香草,缭绕的雾,画出了蛇的模样;地面上,镶着长方的砖,接着山里的渗水,看一排排的水滴落,长年累月,击穿了地,排成了帘,遮朦胧了石座,又在石座的周遭积一潭清水;那抛光的石座,有扶桑、金乌、羽神的浮雕,扶手上打磨出狮虎的头颅,口中含着明亮的珠。座上铺软垫,垫上有昊王。
昊王千秋万代,出了年少,年少轻狂,正如他的长相:一脸的俊朗,浓抹了煞白的妆;浓眉飞扬,越往边上越粗犷,跳出了脸框;菱眼深邃,眼眶周化了漆黑的妆,也是向角上伸长;眉骨中间点燃了红火,嘴唇上黑里透着红光。
他着一身大黑袍,袍上群星闪耀,耀眼的光收敛在袍上。披肩深紫,怀抱了脖颈以上。
奋而甩出衣袖,就像地上平生的旋风,天地昏暗,来时飞沙走石,去时留一地狼籍。
大声一吼,远方响起隆隆的雷声,闪电乖张,铆足干劲劈下,大地颤栗,风起云涌,掀起土石、林木,卷起海水。
昊王的身旁,常伴着王后,这位美丽的女孩,是大祭司的女儿。她长得玲珑乖巧,所以得靠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衣服撑起雍容华贵。秀气的鹅蛋脸上额广而方;细眉弯长,在脸廓打个弯,翘上了天;薄唇镀粉,笑靥如醴酪;红了脸颊,蓝了火鸟纹的眼眶;一头秀发盘上,绕来绕去,绕成了蝴蝶状。
《诗经·卫风·硕人》中有话: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存在于诗画里,她活在当下。
王与后,就在这殿中,看着武士文官的打恭作揖;又或者出了殿外,轻轻踩在松软的苔上,绿毯子马上陷了下去,一层水浸上来,柔柔的,却湿不了脚。两人携手——一双大手执起纤纤素手——涉过水潭,点过丛花,蹦跳着踏上每一层荷叶状的青绿色的石阶,上了宫外的孤峰,峰石奇异。
孤峰苍翠,山腰来的大鸟展翅飞旋。
站在峰下的洞门前,放眼看去:天蓝蓝的,偶尔有白云飘过;孤独的山峦,从天台山中旁逸斜出,奇形怪状,煞是好看;而海上,微风吹起了一派波浪,波光粼粼,那是夕阳倾泻下的光。余晖把整个境地熏陶得昏昏沉沉,两个人看着风景,紧紧相依……
出了孤峰,回到天台,沿御景中的蜿蜒小路拾级而上,又是一层,这是大祭司的驻地,挂牌叫“通天”。把一个山尖镂空了窗,石壁不加雕琢,砌上人和兽的骨头,里面就一张石床,铺盖温暖;下垂的石钟乳藏着灯,石笋、石柱嵌了宝石,绚丽多姿。中间一堆高火,雄雄燃烧。火焰边的石几,堆了不同的法器,有铃、有杵、有血……
大祭司须发尽白,长发披肩、长胡垂胸;老态龙钟,目光炯炯,一袭白衣不掺杂质。
中腰以下,两层是人,一层着古衣,一层衣着鲜亮,各人有各人模样,却禁在一盘山中,远处可逃避,见乾坤颠倒,要么是一层繁忙,要么是一层慵懒,可是临死,又徒生些遗憾。他们是女娲造人时遗留的土,造成的形态,被女娲娘娘封印于此,一层肉体,一层魂。肉体在上,叫“二身”;魂在下,叫“拦灵”。
再两层不是人,一层“千命”,囚千奇百怪的生灵;一层“鬼冲”,飘游着无所的鬼怪,芸芸十万之众。
惟一的出路在御景,四、五层的生命都被锁在山里。本来各安其命,昊王统治着这一九层神山。
可是,斗转星移,年岁久了,妖魔鬼怪蠢蠢欲动了。
墨蓝的海面,突然出现个黑色的点,在原地打着转,越来越快,吸了周边的水势,汇成巨大的旋涡,不断膨胀。海水翻涌,又一发冲天,剖开海面,卷起巨大的海兽,重重摔在山上,死了。
又一注水冲向天,旋转着,灌向仙山,山石崩裂成流、百抱大树拦腰断,花谢草枯,溪流无影,天台山折。
倏而一阵闪电划破浓云,像尖刀割开肥肉,狂暴的雨如血一般喷溅而下;又似被风剥去皮毛的人,龟裂的肉上布满密集的血管。狂风拔起山中的岩、木,在空中飞速打转,转出了锋镝般的尖锐,风一停,它们落下来,刺穿骨肉、击碎石头。
不管是城里的人,还是上层的武士,甚至于长时禁锢于下层逃脱不了的人和物,都不由自主的仰望,惊恐不已,连昊王都抬头瞧一瞧震颤的殿顶掉落的灰尘和滴水的剧烈震荡。
负责警戒的武士看见了这一切,时而看海,时而看天,一颗长牙随之显藏,因为脸上的横肉会翻动,抬头时肉盖住了脸庞,俯首时便遮盖了嘴唇。
正在议事的文武大臣,遇着了殿顶震荡的碎屑,在晃荡中扶正衣冠,在一阵惊慌后,议论纷纷。
群臣的惶惶,昊王看在心里,五味杂陈,他虽也慌乱,但得强装一国之君的泰然自若,故而有意咳嗽几声,才使群臣的惴惴不安渐渐趋于消停。
“挚!”昊王急喊道,“你有什么话说?”
“禀王上!”挚摊出手,又中指相抵,翘起拇指,字正腔圆答道,“我天台山国得天庭庇佑,得十万年风调雨顺,可如今这象,怕是不吉!”挚说着长叹息,抬眼看着摇晃的殿顶,又忍不住惆怅满怀。
引起臣工一阵悲凉。
“该如何是好啊?”昊王无可奈何地询问众臣。
群臣面面想觑,人指望着怪,怪指望着人。
然而挚答道:“王上,此事当问多亚!”
多亚是武士的总统,也是接近于人的怪物,与武士不同,他会说话,然而他现在也无话可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急得发颤。
他站出来,吞吞吐吐地说不清一个字,竟有人偷着乐。
昊王急了,大力一拍宝座,喝道:“放肆!”他指着挚:“你说!”
挚禀道:“王上,武士守天海,是王的旨意,这般异象臣概不知情……”言语中有些阴阳怪气。
昊王怒火中烧,从座上跳起,暴躁极了,骂道:“挚,你是国之大尹……”
挚长拜不起,但也抢过话语,喊道:“臣已不是尹,此职现为多亚当着。”
昊王戏谑一声,冷笑道:“你是不满孤罢了你职?”
“天台山与妖怪不共戴天,这是太祖王定下的规矩,大王为何改了它?”挚心中不满,却避重就轻。
昊王回他:“万万年了,我天台山国得三界之利,能广纳诸界众生为我所用,人、妖、怪、兽,已和同一家,共同捍卫我山国。”
昊王越说越激动,以至拍案而起,吓着了众人,只有挚纹丝不动,与昊王四目相对,都是怨恨。王后见这形势,慢慢走下宝座,扶起挚,向他抱拳高举,笑道:“卿家世代为宰,年高德劭,大王还年少,做事不谨,伤了尊君。”
挚抬眼看看王后,心中已有几分佩服,于是,他高喊一声“王上”!然后垂下腰身,群臣也拜伏。
王后侧脸看着昊王,笑道:“挚老成谋国,世所共知,我看王上就让老人家早点官复原职吧。”
昊王扭头,心中不快,看着王后的真诚,还是点了点头。
挚作揖下谢,迅速起身,向多亚发号施令:“多亚,速遣将士巡海查看,切不可潜海,那是龙王管辖!”又转过身对着昊王,转身那一霎那,衣袖兜风,奋力甩出,那是在拱手:“请王上叫大祭司向天庭讯问!”
昊王怔住了,不由得想起小时,监国理政,挚的吼骂,回过神来,竟向儿时答对般,唯唯喏喏:“对对对对……”他不断重复,又连连拍着大腿,“是孤糊涂了!挚尹真乃国之栋梁!”
说起话,他如同一个孩童,对先生顶礼膜拜,可到梦醒,又是满怀愤懑。
挚傲立原地,并无表情。
昊王给了莯竑圣传音——蓝的三角晶,头顶长长孤独的草,两眼伸在顶角上,两角作角,走起来一摇一摇,时时发光,待传令时便流光溢彩,像河中的水——去通天谒大祭司。
门口守着杺昱,拦住莯竑,道:“大使且住,我去通禀!”
莯竑始终捧着圣传音,盯着它跳动的蓝烟,理一理淡绿的衣襟,静静等待。它与杺昱、杬竗、棪童,都是太祖王时降伏的草木妖。
一个青脸,有绿色的草叶缠成发,宛若一丛草;一个绿脸,涂了几撇黄,粗直的褐发在头上旁逸斜出;一个棕脸,乱化着墨绿的妆;一个褐脸,嘴唇大红,眼眶深绿,头上挂着点点粉红的圆果。相貌丑陋,身材如草木,都是一身青衣绿襟。
昊王和王后、一干大臣焦急地等着结果。他一下子坐在宝座上,又急得站起,在座前徘徊,在群臣中来回,他时而叹气、时而惊声、时而摇首,总之是坐立不安。
大祭司又何尝没感到天山的异象,在山国晃动之时便联络天庭:他盘坐在地上,如同冥思苦想,再围着火堆蹦跳,不停地摇晃手中法器,又高举双手向上天吟唱……可是都无济于事,天庭的使者并未如约而至。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唤来上天的使者,倒唤来了圣传音:
“大祭司,此象作何解释?”
“臣也不知。”模糊的话语中略带失落,又夹着不满的控诉,“上天……没有音讯!”
原本还平静的圣传音,起了晃动,想挣脱使者的手,被大祭司请住了,因为他要亲自拜见大王。
两人在山路石阶上走得急匆匆,三级并为一步,逼仄的岩壁硌得人生疼。
昊王宫门前,一道白光、一束绿光,在这个昏暗的境地显得惨白无力。是大祭司跪在了昊王面前,肥大的袖口抵住地面,整个人像一堆隆起的雪丘。而昊王和王后,木然站立他的前面,把他搀起来。
山外:风,狂风呼啸;雨,大雨倾盆;雷,惊雷滚滚。
“王上!上天抛弃了我们,天使始终未现身!”大祭司只喊了这一句,却比雷鸣电闪来得更突然、更瘆人,简短的一句话,份量却十足,怔怵了众人。
昊王把脸扭向一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上天为何会不明不白地抛弃他的子民?”终于,他爆发了,一把抓住大祭司的衣角,把他提了起来,不顾半点伦常。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手也越发紧了。王后一边喊着王上,一边拉开他的手臂,而他用力一甩,王后仰到地上,又敏捷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又噙着泪水,却并未发作,只是奋力叫着王上,昊王的手终究是松开了,看一眼王后的花容月貌,被婆娑的泪沾脸上,如带雨的梨花,心也软了,很生硬地跪下去,抱着大祭司的腿,抽泣。
可是大祭司又奈何?他只是一介凡人,凭着上天选中和给予的法器,才能传言天地,而今,他只能抱着昊王,噙住泪水。
在平静之后,大祭司猛然想起家世传言,在数万年前,山国也有动荡,只是小了些,祖先们叫它“地动”,他也叫它“地动”,只是加了个“大”字,报给昊王。
而挚从跪坐的大臣中走出,挨大祭司站着,浓密的黑须白发与风相承,苍颜上抽动皱纹,而黑唇翕张:
“臣不认为,若是地动,海中的黑点是什么?”
他瞟着大祭司,而大祭司显然无话,只好听他细言:“臣想,是不是魔王躁动了!”
列位臣工,人声鼎沸。
想起五万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崩地裂,妖魔横生,负天鳌趁机一统魔界,荼毒天下。眼看生灵涂炭,天帝足足五百回合,才大败魔头负天鳌,斫其四足顶天立地,而把尸身囚于天台山下。
天庭为山施了法力,还派使者沟通天、山,也管着负天鳌,由此换来五万年的国泰民安,虽有下雨,可并不昏暗。
而今昏暗,想必天庭已经不管,天山失了法力,镇不了魔王负天鳌。
挚很镇定,但很痛苦,言语中透露出丝丝悲凉。
“危言耸听!”“惟恐天下不乱”“若是魔王,天庭怎么不相沟通?”……一一有人高声反对。
“无论是否!”挚冲他们吼,在看向昊王是改了音调,“我们都得做好准备,请调兵遣将!”
“武士太少,哪来兵马?”昊王怯问。
“王上难道不知,在二身、拦灵、千命、鬼冲里还有十万游魂野鬼?况且一片海中还有龙王!”
“兹事体大,老龙王在做甚,竟无消息?”昊王的言辞间愈发充满了焦急和恐惧,还有一些埋怨和忧伤,他带着惶恐问挚:“尹,若是魔王,我国能打败吗?”
“若是魔王,重生也需要时间和法力,我们先发制人,想不会大伤!”挚宽慰道。
昊王不言了,一切归于沉默,他陷入了深深思忖——那几十万鬼怪本是上天罚落的罪人,本来心中怨恨,又遭山国囚禁,岂肯相助?轻易释放,若不思效劳,又徒生一害。
挚也没底,连天帝也过了数百招;昊王迟迟下不了决心,还在暗自揣度,不听王后一个劲儿地喊王上。
昊王侧坐宝座,单手撑着头,盯着摇晃不已的水滴乱溅,叹息着:“罢了罢了——挚尹,你去办!孤的天台山国,就托付给你了!”
“王上,臣不在时,请令诸亚、诸马加紧训练武士,积极备战!”挚喊道,同时嘱咐似地看着多马,又看昊王。他深深作恭,长长揖拜,良久才起身,然后转身就走,一步也不停留,一头也不回转,每一步都叩在青石砖上,清脆有声。
但是便嬖在昊王耳边传语:“挚尹一口咬定是魔王,还招鬼怪来战,意图恐有其他!”
惊醒后的王令,给了多亚,全领了亚、马、射、戍、卫,他怕老谋深算的挚借此发难。
反观海里,一团乱麻。
先前,一片海,绕了一座山,墨蓝的海水,掬一捧都有颜色,透明中带点粘稠。
静得出奇。
有鱼、虾、蟹、贝长于其中、游于其间,在松软的海床留下痕迹;珊瑚娇美,像一丝狗尾草、像一颗花椰菜、像一簇蘑菇……虽没有光芒,但绚丽多彩。
而今,一切都变了,珊瑚破碎、生命殒落,连辉煌的龙宫也不能独善其身。勾心斗角的廊檐断了,穹顶坍塌,压断了盘龙柱,金红色的砖瓦四下砸落,碎石倾倒。
虾兵蟹将龟丞相,慌不择路;垂垂老矣的龙王,幻化成龙,逃之夭夭。
可是冥冥之中的邪力,总是缠着他,吸了他的功力,使他全身松驰,像丢了灵魂一般没了精气。尽管如此,老龙王还是鼓起最后一口气,逃离海域。
一片海毁于一旦,还好,龙子们都在千里之外的九龙连湖中生活。这是一群个深嵌在巍峩岌嶪山中的湖,四周没有水的流入,湖与湖相去也千里,只有一片海的水顺着暗河常年累月的滋养。
水清清的,看得见底下平躺的石和修长的草,而草石,也看明了海上的游云、蓝天和天下的巍峩岌嶪山。山冷水咸,鲜有生息。但九子龙君喜欢这地方,因为它是静的,不会打搅他们的修炼。
逃难的龙兵被暗流冲进了九龙连湖,有一息尚存的向九子龙君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诸多怪事;
“天突然阴沉了,海突然疯狂了,紧接着神山摇动,海浪滔天,整个一片海毁于一旦……”
“那龙王呢?”每一位龙君问的都是这一句关切。
“海里一片大乱,我们和龙王失散了!”
“龙王尚在前殿。”
“前殿已塌,但并未见龙王,想是已经离去。”
……
回话虽有迥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龙王不知去向,九子龙君的心更揪紧了。
后来,在九龙连湖的青龙湖上,水光潋滟,青波泛滥,万丈白光普照,穿过层层青青的水,透过金砖玉瓦的海冰洞,照亮了蒲牢的眼。
他秀气中加了粗犷,青一色的身和衣,极其单调。双目焕发出多样的光,嘴也向两边拉长。青的发盘绕头上,在左上冒出髻,活像一条盘曲的龙,而青眉也卷曲,泛着青光。腰缠青龙绲,吊一口四方镂空的云霄钟。
睁眼看白光,他熟悉得很,正是他的父王。
老龙王一头栽进了青龙湖,被兵扶进了吞云洞中,遍体鳞伤。
蒲牢见了,心好痛,赶紧迎上去搀起父王,扶他坐下,默默流泪。
“父王,这一切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是负天鳌!”
“您如何知道?”
“能吸了孤的功力,不是地动,是魔王,只有负天鳌。”
虽然蒲牢年少,但是这个魔王却是耳熟能详,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想要追问,但见龙王伤势,只得吩咐:
“扶龙王下去休息!”
“不,叫你哥哥们来,我有要事说。”老龙王伤得厉害,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厚重的气息。
“快去办!”蒲牢嘲着身边人吼叫。
很快,有人去了;很快,八子龙君到齐了。
老大囚牛,黄发黄眉黄脸庞,盘一顶高髻,一脸清秀;塌鼻梁、大眼睛、长睫毛、突眼珠,嘴唇厚实,生得一副牛相,披一身金丝蝉衣,绘一通小龙,层层轻薄中透出身上若隐若现的鳞。抱着高山水琴,游龙戏凤栩栩于金丝楠木框上,四五水弦绷直。
老二睚眦,浑身厚实的肌肉,脸上横肉,斜眉怒目,一头橙发篷松,勾连起胡须,相得益彰。粉橙色的妆底铺面,有獠牙纹其上。着一通点了黑花的袍,披一挂镶了金边的红披风。腰里别着长恨剑,游云剑首,看云下双龙缠绕,剑格上豺头望天笑,剑身宽大,三脊饮血。
老三嘲风,身形矮小,驼背弯腰,但骨肉精壮,淡蓝的脸上绘出英武的模样,黑眼睑、墨嘴唇,和深蓝的细长眉比对得当。一头花发修长垂腰,有蓝有白有淡雅。锦衣紧身,墨蓝的色调里尽显低调的金黄。拄一枝神铁造,看其上龙戏九天。
老五狻猊,鼻翼宽大,威风凛凛,肌肉有棱有形,卷曲的发丝在头上结成一波一波的浪,棕色皮肤泛出微微红晕,尤其是浑圆的眼和粗厚的唇,红得通透。浓密的棕眉稍稍上扬,也是红黄杂糅,只是过渡自然。一袭棕裳,外裹皮毛,挂着天直弓。
老六赑屃,长一副绿惊世骇俗的样,碧发四面乖张,绿眉张狂,遮得翠目只剩下倒三角,鼻梁高挺,嘴上撩。一动一静,尽显孔武有力,加上绿色的体色,不难看出他的力量、他的霸道。一体绿布条,只遮了羞部,连起背心和裤档。
老七狴犴,圆脸上轮廓分明,粗眉倒,死寂的眼像三角,天额饱满,地颔方圆,嘴巴撕裂下面,一口舌齿伶俐,清白的脸上绘了黑红相对的纹——如滴血的犬牙。白发遮面,又看不清脸的模样,只有隐隐的一角滴血的牙,或者黑底红边的眼眶。一身素锦,描绘了白虎食人、食鬼、食神……背把带了伏虎降龙把儿的龙虎弯刀。
老八负屃,虽是异紫色的肌肤,但是清静淡雅,不妨碍俏首的眉清目秀——柳叶细眉,轻描淡写的紫气;双目炯炯,大放异光,两颊朱润、薄唇轻红。披散的紫发随意飘摇,时不时缠了头顶龙角——却又不似龙角。着一身粉紫轻衣裳,垂到脚边;摇一把风醉扇,雕龙的金骨,在底端结了龙首,扇面舞龙,扇背纹名。
老九螭吻,一身红鱼鳞,头发红光,结了一缕一缕的辫,俊脸上涂抹淡红的妆,绛粗眉毛翘上方额,捧起额上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血菱眼、高粱鼻、龙鱼嘴,朱袍裹身,点缀金色的鱼。
一一见过龙王,见到龙王身上的伤,大恸、大惊。
老龙王半睁半闭的眼,扫视九个儿子,看他们雄姿英发,甚是欣慰;想自己年老体衰,又遭邪力负了伤,自感时日无多,所以得选位龙王。他抬起手指,突然身体一阵接一阵的剧痛,躯体僵了,手也不停使唤地抖,而口又难言——看来是魔力渗入血肉,侵袭灵魂,他使尽浑身解数,抗衡魔力,趁着此时,指到负屃,一字一顿道:“蛟儿——你来当龙王!”
众儿子一听一怵,惊异地看着龙王,包括负屃,包括蒲牢,也包括囚牛太子。
当然,蒲牢是最想不通的,因为他是龙王最惦念的儿子,所居的青龙湖,原是龙王行宫,辉煌宽阔,龙王心里欢喜,划作他的潜邸。龙王时常来,受了伤也想到了他,他赢得了龙族的荣光,却输了王位。
“为什么?”睚眦问,但话音未落,龙王摆手示下,诸龙子也不敢再多话,只静静地等待着龙王接下来的嘱咐。但是没有,只见龙王嘴唇嗫嚅,眼睛努力瞪圆,但就是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众龙子簇拥上去,一个劲儿地喊父王,可是龙王变得僵硬了,只有眼睛在转、心在跳、泪在流,慢慢成了雕塑,然后破碎成埃。众王子眼随着尘埃望远,看它们融于水中,诚挚地跪下,掬一捧清水,吮吸于口,泪流于心。
负屃在此刻发话了:“父王已经作古,本龙子继承王位,我们谨遵父王遗命,共克时艰!”
仅凭一根手指,就定了王位继承人,想是负屃最像龙,本是蛟妃所生。
未及解释,龙王就仙去,留下一大堆猜忌。
负屃最先止住悲伤,冲上蒲牢的宝座,发话了:“既然一片海已经破败了,那就请诸位兄弟先暂到寒邸相议,等我们收服了妖孽再还于旧宫。”
蒲牢怏怏囔道:“一片海本是我龙族圣地,怎能因一时的破败而决然抛弃?若此,将何以服水族?”他的本意,是在青龙湖议事——这儿是曾经龙王行宫所在。
负屃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瞪着。
青龙湖中,一股一股上升的水泡慢慢变得硕大、变得急促,然后搅动起来了,湖中鱼儿、虾儿、蟹儿……都一个劲儿地逃。龙子们,按捺住心气儿,私下互相瞧瞧,瞧着这一幕,气氛平静得出奇。
“王上、四弟!”囚牛这时站起,一一拜过两位弟弟,沾起这水,轻言细语解围:“都是龙水,哪里都是一样嘛”,他牵着负屃的手,向弟弟们发话,“诸位弟弟,我们齐心协力,捍卫一片海的荣耀!”
睚眦随即附和,带起其他龙子吟唱,此刻的负屃倒尴尬了,怨起囚牛来。
可是囚牛虔诚,赶紧向负屃下拜,果决地请求:“请王上发号施令,我等龙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过头来的负屃,反而笑眯眯,弯腰执起囚牛的手,撑一副大度样,看着各家兄弟,道:“大哥说得在理!”说罢,他脸面上绽开笑纹,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本王令……”负屃扫视了一眼众人,转眼冲蒲牢轻声笑道:“四弟,你速还一片海,修葺龙宫,以备还于旧宫;再召集兵将,好做打算!”
蒲牢心知,这是要把他调离湖,调离兵。他不得不答应,留恋地走出行宫,一跃而成一束青光,藏着的青色身,在湖中徜徉一番。
负屃这才满意地坐在蒲牢的黄金大龙座上,继续发号施令:
“二哥,你去帮忙!”
“六哥,你去天台山拜见昊王,责问人族不遣来使!”
“七哥,劳你上天走一遭,这么久了,也不见天庭来话。”
他又下座,走到囚牛身前,向他施礼,道:“大哥,委屈您在我身边参谋。”
囚牛赶紧还礼,还猛地跪下,道:“王上,折煞臣了,但听王上差遣!”
其他龙子,被他留在青龙湖,哪里也不能去,而他们的湖兵,被负屃召来的紫龙湖的统帅一一收编了去。
各家龙子都忿忿不平,但囚牛不言,众皆不语,不过囚牛明白:赑屃粗鄙,并不知人怀世故;睚眦勇猛,却只会些纸上谈兵;狴犴会辩,但见不了大场面。
老龙王在时,能让诸龙子各尽其才;而新龙王,甫一继承,就轻易变更人事,会铸成大错。
可是他不作提醒。
到天台山的赑屃,五大三粗,一降临天台山,如同陨石砸落般鲁莽,把宫门的守卫震翻在地,马上从宫中蹿出两列武士,围起他来。
他的脚深深踩着地,拳头攥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怒目而视,一团青烟笼罩浑身,向四周张牙舞爪。这威风凛凛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连凶神恶煞的武士也畏缩不前,只是抖动手中的兵器显示威风。
“来者何人?”马亚大喊,声音从殿内传出。
“我是一片海六龙君,来见昊王!”
“放肆!王上之名岂容你直呼!”一个尖厉的声音高叫着,是多马在发话。高吭的声音,简短的话语,透着难以压制的神气,倒震了赑屃一个激灵。他睁起眼来,脚步有些游移,觉得出来,他是个买武练兵之人,所以赑屃稍稍转了态度,道:“臣一片海龙六子赑屃,求见大王!”
听得出来,他的口气依然不依不饶。
“请——”昊王道,一个声音,被他拉得老长。
赑屃跨步走近,惊叹于王宫的气派,更惊艳于王后的美貌,所以他的眼神从一进殿就抓住了王后,而忽略了其他人的眼光,他是强烈地觉着她的不俗了。
看着赑屃走进的姿态,群臣千姿百态:有的惊讶于他的雄姿英发,瞪大了眼;有的震摄于他的气场逼人,东躲西藏;有的不满于他的傲慢,大声喧哗;有的无动于衷,一言不发,要么微笑,要么严肃,要么不自在。
昊王见他,咳了几声,他才尴尬得收了目光,转过头来,听着昊王抱怨:
“孤的天台山已是摇摇欲坠,派去一片海查看魔王的武士又迟迟不归!”昊王指着赑屃,继而指责,“而你的水族,却不见一丝消息。”
他奉命责难人族,不曾想反倒诘难。
赑屃听罢,顿时火起,他才不管什么水族、人族的联盟,由他的性,激动得闹起来,吼了一口哭腔,道:“一片海毁于一旦,我的父王也惨遭不幸,我们水族遭此危难,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其他?要不是有当年的龙人之约,我才不愿接这差事!”
昊王本欲发作,听此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走下神台,握着赑屃的手,拊循道:“本王不知龙王已得道,得罪了六君。”
赑屃不搭腔,也不答礼,摆出一副愁眉苦脸。
“六殿下!”多马从昊王的身后抢出来,挡在王前头,行好大礼,道,“我王上如此谦逊,你却不识抬举!”
赑屃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放肆!竟敢对本君大呼小叫!”昊王也骂他不明事理,多马不经意地护到昊王身后,紧按住腰间佩刀。王后也从座下来,跺步到他的跟前,一双明眸看他,赑屃却躲闪,感到一股火热之气迅速升腾,很快,他的身体蒸出了汗,慢慢地口干舌燥,渐渐地干瘪起来,赑屃赶紧下跪叩头,赔了不是还讨了水喝。
昊王倒一点儿也不怪罪,只是一字一顿地问:“龙王遭了什么难,是海中异象?”
赑屃自己站起来,抢到话头,道:“是负天鳌。”
众人一遍惊恐。
多马急忙喊着“肃静”!可是人不听,气得吹胡子瞪眼。
昊王怪他无礼,偏头看赑屃,郑重发问:“可以确定?”
“魔没见着,不过父王生前被它的魔力纠缠好久,以至丧失功力”赑屃答道。
昊王藏起重重心事,缓缓走向宝座,慢慢坐下,久久才说话:“眼下我人族与水族应当联合,共同对付魔王!”
赑屃却问:“人族有什么本事?”
“我天台山武士十万,又有挚尹前往招纳的鬼怪数十万,你们有什么?”多马跳出人群,挡在赑屃面前,厉声质问。
赑屃没有生气,倒是觉得可笑,不过在此庄严的境地,笑出来会遭人诟病,所以他只是轻轻蔑笑,道:“我兄弟九个都有神通,都有十万众!”
赑屃洋洋得意,露出鄙夷的目光,昊王也觉得厌恶,但忍住了不悦,一本正经地请求联盟,可是赑屃却说:“兹事体大,关乎我水族生死存亡,待我回报龙王再作计较”
“也好——”昊王叹息道。
赑屃化作一束光。
多马领着百官大骂赑屃混蛋、水族怕事。
雍容华贵的王后正襟危坐,侧头看着昊王,劝慰他说:“当年玉帝让太祖王共管了天山、水族,龙族本来不心悦诚服,赖太祖圣明,老龙王大度,才化干戈为玉帛;而今,老王作古,新王如何还摸不透,不过能主动遣使我国,或许还有可望。”
昊王点点头。
天台山又开始晃悠了,比起之前,有裂缝爬上岩壁、巨石滚下大海,海里波浪滔天,天涂了一层浓黑的漆。
狴犴上了天,却阻于南天门,空空荡荡,不见人问讯,也无人宣召,就是闯不进天宫,只好悻悻而回。
挚最终说服了妖魔鬼怪,向昊王复命,但对龙族的含混,仰天长叹。又听闻多亚掌管了武力,气得捶胸顿足。
海水像被泼了一层浓墨,看不见翻滚,但它的确在翻滚,还有巨大的旋涡在天台山的周围。所以仙山颤抖了,像行驶在坑洼地的马车般颠簸。长天映着海的黑,跟着海水一起疯狂,乌云撕破了天的皮,仿佛爆裂的血肉在动。
久了,必然天崩地裂。久了,魔王定会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