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岳登科再想隐瞒也不成了,从他的口中,尹灵鸢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李代桃僵”的故事。
岳登科本姓向,单名一个学字,从他的名字便能看出来,父母对他的期望。
向学自身也的确不负这个名字,从小聪颖好学,一心扑在书本里,十二岁便是童生,未来不可限量。
可是向学父亲早年跟随朋友出门行商,便再也没有回来。开始还会托人捎回一些银钱,后来便再无音信,直到他十岁那年,向母收到来自远方丈夫的一封休书,说已经在新地方娶妻生子,让向母另嫁他人,家中房子田地任凭向母处置。
向母早做好了这个准备,如今收到休书,也算尘埃落定,她并没有另嫁他人,而是卖了几亩薄田,供向学念书,平日里靠给邻居浆洗衣裳、做阵线活赚些银钱。
直到岳登科十二岁成为童生,若要更进一步,就得请更好的老师,向母动了送儿子去襄皁书院的心思。
她家中银钱不足,便想着去求一求岳山长,或许能看在向学的聪颖上通融一二,于是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访,却不想,这成为她们母子噩梦的开始。
岳博知第一次见到向学便愣了好久,接着考教向学的学问,亦是十分满意,他答应向母收向学入襄皁书院,并且不需要向家支付一文钱的学费,但是有一个条件,向学必须做他的儿子,成为岳登科。
“我见过真正的岳登科”,向学道,“他虽然疯疯癫癫的,但的确跟我长得很像。”
岳博知的条件是,向学以岳登科的名义,考中举人,而他也会将向学当作亲生儿子培养,愿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考中了举人便能做官,尹灵鸢不明白:“真正的岳登科分明已经疯了,就算你代替他考中了举人,他自己还能出来做官吗?”
“也许岳博知要的根本不是为官罢”,向学惨然一笑,“他只是想让儿子得个举人的功名。”
一个功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尹灵鸢想不通。
“你可知,真正的岳登科是怎么疯的?”齐烨询问。
向学摇了摇头,而后开口:“你们既然已经知晓了襄皁的实情,想必也知道,在书院若是成绩不好,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尹灵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柳林路。
只听向学接着道:“襄皁如今的残暴,全部始于岳博知,他对自己的儿子亦不会手软,真正的岳登科便是被他逼疯的,他却仍不死心,不惜让我代替他的儿子,参加科举。”
“你为何要答应?”李跃忍不住开口。
“他是山长啊!”向学忽然激动起来,“他是大儒,有学问、有名望、有声势,我若不从,便再难继续读书。”
“况且功名是岳登科的,学问却是我自己的”,向学自嘲般的笑了,“若是没有你们,金秋我必高中,届时便可恢复自身,哪怕从头再考,又有何难?”
“若没有我们,你以为中举之后,岳博知会让你离开吗?”李跃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举人之后还有进士,更有状元这个盛名!况且假的终究是假的,岳博知堵上自己的名望、地位、良知,也要他儿子取得功名,事成之后,又岂会留你这个罪证在世上。”
向学不说话了,也许他早已想到此下场,只是不愿意承认,又无力反抗罢了。
从向学口中听到的这个事实,已经让蔡老头无比的震惊了,他还不知道襄皁书院的内幕,听向学说岳博知逼疯自己的亲生儿子,实在难以理解。
齐烨没工夫跟他解释,柳家门外,张澜带着一众官兵赶到,知州大人亲来迎接,请皇上移驾州府衙门。
齐烨直接将名单给了他:“这上头的人,都是曾在襄皁书院就读过的学子,你派人寻来,能找到几个便是几个。”
“微臣遵旨。”知州不敢有一丝怠慢,这一路上他已从学正口中得知了,皇上微服前往襄皁书院,必是发现了书院的不妥,才会行此举。
尹灵鸢一行人移至中州衙门,齐烨命人暂时关停书院,魏武等一众书院的执行者皆被抓了起来,包括书院任教的一众教习和长老,亦被分别扣押。
齐烨并未直接出面,而是让知州大人主审,一面对书院的执行者和教习严加审问,另一方面寻找柳林路所述名单上的学子。
这些人有的已经离开此地,有的自尽身亡,更多的至今还留在书院,遭受折磨,其中就包括给尹灵鸢塞纸条的瘦弱学子方敬。
方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冒死塞过去的纸条,竟然成了拯救自己的关键,而被他塞纸条的人,竟然是毓妃娘娘。
学子们被接回来的时候,尹灵鸢召见了他,并且从方敬入手,说服了众学子说出自己所经历遭受的一切。
从襄皁书院搜出来的一众鞭子、绳索,包括疯了的岳登科本尊和另外几名正在被折磨关押的学子,也进一步证明了事情的真相。
书院教习和魏武等人全部招供画押。
他们也不是纯然的恶人,很多教习在来书院之前并不知情,是进了书院之后,才慢慢发现不对劲儿的,可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他们最终没有挺身而出,要么默认接受,选择视而不见;要么心生怜悯,辞去教习一职,眼不见为净。
如今真相既已大白,于这些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所有罪恶的始作俑者不外乎一人——岳博知。
“啪!”惊堂木拍的脆响,知州大人端坐于正大光明牌匾之下,“岳博知,事已至此,你可认罪吗?”
岳博知铁索加身,跪在堂下,闻言缓缓抬头:“敢问知州大人,老夫何罪?”
“你身为山长,却私设刑堂,监禁学子,指使魏武等一众人施以私刑,致使无数学子受害,甚至自戕其身,桩桩件件皆为铁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夫子惩戒不听话的学生,也是罪吗?”岳博知冷笑,“我只不过是惩戒的手段特殊些,否则怎可能教会他们?我这全是为了他们好啊!大人!”
“为了让他们成才!为了让他们一心向学!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如今倒来问我的罪,真是笑话!”
“过犹不及。”知州道,“夫子教学生本就是因材施教,更要讲求方法,岂能一味使用酷刑?他们是学子,并非囚犯,而你也不是刑部官员,无权对学子们施以极刑。”
“玉不琢,不成器”,岳博知理直气壮,“受这点苦若能教得他们成材,跟往后的仕途前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即便在这样的逼迫下,真的走上仕途,可如此经历,也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知州大人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没有早日发现,“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被逼疯、甚至自戕的学子,他们便不算人了吗?”
“那是他们自己蠢!”岳博知嘶吼,“蠢而心智不坚,这样的人即便疯了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在一旁听审的蔡老头终于忍不住了,他知道今日审问岳博知,是主动求了齐烨来听审的,本打算为昔日同窗求一求情,从轻发落,不想如今见到的岳博知,竟偏执至此。
“子渊兄,你身负才学,一生盛名,却为何偏执至此?”蔡老头简直痛心疾首,“犹记得你我当初同在襄皁,你心地纯良,温润如玉,端的是翩翩公子,满腹经纶,怎么如今……”
“我满腹经纶又如何?”岳博知倏然转向蔡老头,激动的双眼泛红,一字一句,仿佛是发自灵魂的嘶吼:“蔡闫,你我同在襄皁,才学不分伯仲,在杂文诗赋一道我更自问不输于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次次高中,我却每每名落孙山,只因为你运气比我好?”
蔡老头满眼震惊。
“你一路顺风顺水,从秀才、到举人、最后中了进士,还成为先帝钦点的状元郎,风光无限,仕途顺遂,可我呢?”岳博知指指自己,锁链被他拽动的哗啦作响,“我一次一次的考试,却永远中不了举人!我空有满腹经纶、才学抱负,到了考场,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都答不下来,我凭什么?”
“老天爷!”岳博知仰天长叹:“你给了我才学,却为何吝惜那一点点的运气!我不甘心!我如此,我的儿亦如此,凭什么?我不甘心呐!”
蔡老头完全被这个样子的岳博知震惊住了,因为一次次的科举失利,便能将一个好好的翩翩公子逼成这个模样么?
蔡老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能说些什么。
“啪!”又一声惊堂木炸响,知州大人厉声呵问:“所以你便找人李代桃僵,替你儿子考取功名吗?”